学诗小札·作诗三“不”

学诗小札·作诗三“不”

有些爱好古典诗词的朋友,特别是一些老年同志,嘱我写一点学作旧体诗的体会,因为他们不仅爱读,而且也想动笔试作,如果有人肯谈谈个中甘苦,他们是会感兴趣的。我一生有三种业余爱好,即学唱京戏、学写毛笔字和学作旧体诗。既属业余爱好,当然谈不上精通,肯定也谈不到点子上。只是自己亦已步入老年,多多少少有点这方面的实践经验,不妨“以文会友”,就跟同志们谈谈心吧。

说到作诗(不论作新诗还是旧诗),我不禁联想到四十年代听到的一个故事。一位老音乐家培养了两位资质都极其聪颖的青年人,若干年后,其中一位成了著名的音乐大师,另一位却泯然无闻于世。这位老师慨叹道:“一个人能否有成就,学习的目的正确与否是关键,从一开始,这两个人抱的宗旨就不一样。一个认为音乐是陶冶性灵、造福人类的,他终于获得成功;另一个则是一心想成名成家,时时不忘登台表演,满足虚荣心,结果却一无所成。”这件事给我的震动很大,我当时总想在报刊上发表旧体诗,名心甚重。老音乐家的话对我无异是一副清凉剂。所以中年以后,我对自己的业余爱好一直持这样态度:学戏不为登台,学写字不为开书展,学诗更不为发表。今天,很多老同志壮心未已,天假之年,偶尔写诗消遣,正是陶冶性情的最佳手段。倘一经染指,便想问世,往往求成心切,反而欲速不达。因此我主张,作诗最好不急于求发表。这是一。

我们读古人诗集,每遇到这种情况:一首诗中虽有一二警句,足以扣人心弦,发人深省;但通体观之,则往往不够理想,有个别句子甚至还是败笔。即大家如杜甫、苏轼亦在所难免。从而看出一个问题:诗人每得佳句,因不忍割爱便敷衍成篇,结果除一二警句外,余下者全是凑上去的,反成了白璧之瑕。鲁迅先生教人写文章,便有过“写不出不硬写”的明示,就是这个道理。我们既学作诗,功力到时,总会写出一些精辟的诗句来。但要求全诗字字珠玑,句句铿锵,却并不那么容易。因此我认为,倘写出一两句好诗,不妨作为半成品先存放着,千万不可勉强硬凑,急于出成品。不然,诗虽终篇,好句却被埋没或作践,未免得不偿失。这是二。

唐宋诗人传世之作,数量最多的首推陆游。除掉散佚的诗篇不算,他留给后人的尚近万首。但陆游晚年自订日课,每天要完成“生产定额”。结果有些诗就不免句意重复,内容有的也平淡无聊。记得朱家溍先生有一次对我说:“我不会作诗。但年轻时侍先父在庭院中散步,他即景得句,有‘行迟枝拂面,坐久蚁缘身’一联,全是当时实际的生活感受。从此我悟出一个道理:作诗要有生活。”朱老的观点我非常同意。因此我建议,我们学作诗,倘没有生活,没有新意,宁可不作,千万不要作些可有可无、空洞无物的诗。这类诗如果写滑了手,很容易摇笔即来,变成油腔滑调。这就等于做了一件求益反损的事。这是三。

凡此三“不”——作诗不急于求发表,写不出不勉强硬凑,不写无内容无新意的诗,都是切身感受。我从1944年学作旧诗,至今四十多年。所以没有把诗作好,正是由于犯过上述的三忌,走了不少弯路。现在写出来奉献给同好,也算是自我批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