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
(其二十)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
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
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本诗原列第二十首 全诗赞扬孔子编修诗书礼乐的良苦用心和汉儒传授六经的辛劳精神,推崇六经有教化人民的作用, 慨叹世风败坏,无人问津于治世之学,是诗人不忘世态、关心现实的明证。但因不愿与世俗苟合,只能以酣饮排遣胸中激愤。前十二句为一段,写孔子和汉儒的功绩;中四句为一段,写六经冷落的现状;末四句为一段,写作者不满现实,以饮酒作结。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开篇即感慨无穷,抨击当世极少朴实纯真的风气,语中颇多激愤。羲农,指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伏羲氏和神农氏;真,纯真、率真。古人认为上古民风纯朴,是理想的社会,并以伏羲、神农为代表。二句说,伏羲和神农时代离开我们太久远了,现在的社会很少再有那种纯真的世风。言外之意,现在举世虚伪,到处欺骗,人们追逐名利,苟合世俗,已难以叫人忍受。 “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共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四句由现实忆及孔子及其所处的春秋时代,并追述孔子为挽救当时的社会危机所做的贡献。 “汲汲”,辛勤工作的样子;鲁中叟,指孔子,因孔子是鲁国人,故称;弥缝,弥补缝合。诗中以“弥缝”二字比喻孔子一生努力和辛劳,立意深妙,意思是孔子一生,也只“弥缝”而已,其他人则更难以担此大任了。 “凤鸟”二句,古人以凤凰出现为盛世之象,孔子生于周王朝衰败之际,曾感叹“凤鸟不至”。据《史记·孔子世家》载, “孔子之时,周室衰而礼乐废、诗书缺”,因此孔子曾编诗书,定礼乐。用一“虽”字,表明当时社会之衰;又一“暂”字,突出孔子功绩之大,又显出其作用之短。四句说,孔子一生辛勤述作,全在于弥合社会的裂缝,使它变得象原先那样完好淳朴,他虽然没有生在盛世以发挥其治国安邦的作用,但是礼乐经他整理之后,面貌总还是为之一新。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紧接上句“暂”字,写六经被毁的厄运,谴责秦始皇焚书暴行。 “洙泗”,指今山东曲阜市境内的洙水、泗水,孔子曾在此设教讲学,诗中代指孔子的事业;辍,停止;微响,古人称孔子的精妙论述为“微言大义”;漂流,上承洙泗,以河水比喻时代变迁;逮,到达; “诗书”二句指秦始皇“焚书坑儒”的事件。这四句说,孔子在洙泗间讲授的那些微言大义在他死后就再也听不到了,而时代很快就到了狂暴的秦朝。诗书六经到底又有什么罪过呢,怎么一下子都被烧成灰尘?这里的“狂”字,很能表达作者的愤恨;设一反问句,极似与“狂秦”当面论争。既然诗书无罪,则罪在“狂秦”。六经由“暂新”而遭骤毁,写得曲折而又深沉。
“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两句写儒家复兴,六经再现,诗人由悲至喜,意义又进一层。据载,汉朝建立以后,一些秦代儒生如济南伏生、淄川田生等人,都出来传授六经,这时他们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区区,小心勤恭的样子;诸老翁,指伏生等人;为事,做传授六经的事。这两句说,由于伏生等人对传授六经尽心尽力,终于使儒学在汉代复兴。诗中以“区区”二字形容诸儒,是说他们的功绩不能与孔子相比,但其辛劳也足令人敬佩。以上十二句是针对现实回顾历史,写尽六经的作用和遭遇,悲悲喜喜,交叉写来,有赞有骂,态度严肃之至。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这四句集中写现实:六经倍遭冷遇,世道已经败落。绝世下,是说汉代灭亡以后;六籍,即六经; “终日”二句用了孔子问津于沮、 溺的典故。据《论语·微子》载,孔子出行途中,遇正在耕田的隐者长沮、桀溺二人,使子路上前问津(渡口),二人却回答说:孔子应当知道津(暗喻治国良策)在何处。诗人这里以沮、溺自比,感叹世无孔子之徒。这四句说,怎么汉代以后就无人过问六经了呢?人们整日驰驱于名利之场,无人象子路一样问津于通晓六经之人,这岂不叫人忧愤吗!
结尾四句,归于饮酒。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写作者既不能象孔子“弥缝”,也不能象汉儒“为事”,隐于田园又无人问津,只好以饮酒排遣悲愤。头上巾,儒者头上戴的葛中。据《宋书·隐逸传》载,陶渊明饮酒时“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其洒脱真性之状可以想见。这四句说,世道既已如此,要是不再痛痛快快地饮酒,就要白白辜负头上的这块儒巾了。只是我痛恨自己的言行有许多谬误,想来你们理当宽恕我这个醉人。明明是因不满现实而饮,却说是为头上儒巾而饮;明明知道饮酒逃世有违六经之教,却又要别人宽恕他这个醉人,诗人似醉非醉,忽醉忽醒,出语诙谐,用意深沉。清人吴瞻泰在《陶诗汇注》中引洪度语说: “‘不见所问津’上皆作庄(严肃)语, ‘若复不快饮’忽作醉语, ‘但恨多谬误’又作醒语。忽庄、忽醉、忽醒,语真无诠次矣,方是二十首《饮酒》总结。”从二十首来看,本篇所论关乎治世大策,而归宿于孔子和六经,结尾却用一番饮酒的话把以上的道理掩盖其中,使人感觉不出诗人的用意在于教化,实是借饮酒题目,做经世文章。这二十首《饮酒》诗的高明之处,或许就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