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歌辞
(其一)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其二)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其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陇头歌”,本是汉代横吹曲之一。这三首歌辞,《乐府诗集》收入“梁鼓角横吹曲”。明、清以来,不少学者认为其风格和一般的北朝民歌不大相同,怀疑系汉、魏旧辞。但从其内容和情调来看,把它们看成北朝时期的汉族民歌亦无不可。
北朝长期处于兵荒马乱、诸族混战的局面。战争,给各族人民特别是汉族人民带来了无穷的灾难。有的战死沙场,抛尸荒原,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企喻歌》其四),就是这种惨状的真实写照。有的被迫离开本土,转徙道路,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紫骝马歌》其二),正是成群结队、四散逃亡的流民之歌。有的则被掳掠,沦为奴隶,被迫从事繁重的劳役。这三首《陇头歌辞》大概就是被俘远徙的内地汉人所发出的悲苦之吟,其绝望的情绪显然不象一般的羁旅行役之词。
这三首民歌虽然主题相同,感情一致,但内容各有所侧重。
第一首侧重感叹漂泊不定的遭遇。前两句写所见,后两句写所感,触景生情,借景抒情。陇头,即陇山的顶上。陇山在今陕西省陇县西北。《三秦记》曰: “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下,所谓陇头水也。”陇山顶上的流水,四散飞溅,向山下飘去,面对此景,很自然地就联想起自己“飘然旷野”的生涯,不正象这四散飞溅的陇头流水吗?一个“念”字,由景及情,承上启下,使全篇融为一体。 “飘然”二字,与“流离”相映,突出了身不由己、漂泊不定的惨状。 “旷野”二字,概括了原野的空阔与荒凉,是对孑然一身的极好衬托。“飘然旷野”的倒不一定是孤零零的一身,由于远离家乡,举目无亲,同行者再多,也难免要生孤独之感了。身边没有亲朋故友的人,在这茫茫的荒野里飘荡,这人与物的鲜明对比,更增添了无所依傍的凄凉之情。
第二首侧重状写陇头的严寒,借以突出旅途的艰辛。陇山地处黄土高原,海拔一千多公尺,属高寒地带,新来乍到的秦川客自然就会产生难以忍受的奇寒感觉了。表现严寒,一般都借助于形象的描绘,给人以具体的感受,容易收到较好的艺术效果。从《诗经》的“雨雪霏霏”,到毛泽东同志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方面的名句可说俯拾即是。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岑参,更是把北国的严寒描写得淋漓尽致,诸如“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至于直接状写人的寒冷感觉的诗句却不多见,因为这种方法易流于抽象、一般化,难以翻新。象“寒风吹我骨,严霜切我肌”、 “风头如刀面如割”之类就要算是难得的佳句了。这首民歌恰好走了这条险径。本诗的作者大概并没有想到这是在作诗,所以没有丝毫雕琢,没有任何渲染,他只是把自己的切身感受如实地记下来罢了。而这首诗的妙处也正在这里。“寒不能语,舌卷入喉。”短短八个字,没有飞沙走石的狂风,没有漫天飞舞的大雪,也没有切肌刺骨的坚冰,但却使人如置冰窖,冷彻肺腑。也许有人觉得这八个字过于夸张,超出常理。其实不然。笔者是南方人,初到寒冷的北国,的确产生过类似的感觉,张嘴说话时,凛冽的寒风乘势而入,似乎麻木的舌头也会随之卷入咽喉。可惜我始终没有找到确切的字眼来表达这种感觉。待我读到“舌卷入喉”四个字时,不禁拍案叫绝。没有深切的感受决然写不出这样的奇语。
第三首是直接抒写怀乡之情。其章法与第一首大体相同。不过第一首是见景生情,借景抒情,这一首可说是融情于景,情景交融了。听到陇头流水如泣如诉的呜咽声,就好象听到了远方亲人的哭泣,怎能不引起“遥望秦川”的渴望呢?古诗云: “悲歌可以当语,远望可以当归。”悲歌固然可以当语,远望又怎能当归呢?那只不过是一句望梅止渴、聊以自慰的愁苦之言罢了。遥望故乡,远隔千里,云海茫茫,又怎能得见?甚至想到生还故处都难以实现,又怎能不肝肠寸断?“心肝断绝”,包含着多少悲和愤,血和泪!诗人的泪水与陇头的流水融为一体,汇成江河,滚滚滔滔,千年不息。难怪唐代的于溃和罗隐要不约而同地唱出“深疑呜咽声,中有征人泪”,鲍溶也要发出“陇头水,千古不堪闻”的感叹了。这首诗可说是极直捷又极含蓄。直捷者,感情的脉络历历可见;含蓄者,感情的跳跃并未点明,心底的活动始终隐含着,而给读者留有丰富的想象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