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卢谌诗并序
琨顿首。损书及诗,备辛酸之苦言,畅经通之远旨,执玩反覆,不能释手。慨然以悲, 欢然以喜。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自顷辀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 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时复相与举觞对膝,破涕为笑,排终身之积惨,求数刻之暂欢。譬由疾疢弥年,而欲一丸销之,其可得乎?夫才生于世,世实须才。和氏之璧,焉得独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固当与天下共之。但分析之日,不能不怅恨尔。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昔騄骥倚輈于吴坂,长鸣于良、乐,知与不知也。百里奚愚于虞而智于秦,遇与不遇也。今君遇之矣,勖之而已。不复属意于文,二十余年矣。久废则无次,想必欲其一反,故称指送一篇,适足以彰来诗之益美耳。琨顿首顿首。
厄运初构,阳爻在六。
乾象栋倾,坤仪舟覆。
横厉纠纷,群妖竞逐。
火燎神州,洪流华域。
彼黍离离,彼稷育育。
哀我皇晋,痛心在目。
天地无心,万物同途。
祸淫莫验,福善则虚。
逆有全邑,义无完都。
英蕊夏落,毒卉冬敷。
如彼龟玉,韫椟毁诸。
刍狗之谈,其最得乎。
咨余软弱,弗克负荷。
愆衅仍彰,荣宠屡加。
威之不建,祸延凶播。
忠陨于国,孝愆于家。
斯罪之积,如彼山河。
斯衅之深,终莫能磨。
郁穆旧姻,嬿婉新婚。
不虑其败,唯义是敦。
裹粮携弱,匍匐星奔。
未辍尔驾,已隳我门。
二族偕覆,三孽并根。
长惭旧孤,永负冤魂。
亭亭孤干,独生无伴。
绿叶繁缛,柔条修罕。
朝采尔实,夕捋尔竿。
竿翠丰寻,逸珠盈椀。
实消我忧,忧急用缓。
逝将去矣,庭虚情满。
虚满伊何,兰桂移植。
茂彼春林,瘁此秋棘。
有鸟翻飞,不遑休息。
匪桐不栖,匪竹不食。
永戢东羽,翰抚西翼。
我之敬之,废欢辍职。
音以赏奏,味以殊珍。
文以明言,言以畅神。
之子之往,四美不臻。
澄醪覆觞,丝竹生尘。
素卷莫启,幄无谈宾。
既孤我德,又阙我邻。
光光叚生,出幽迁乔。
资忠履信,武烈文昭。
旌弓骍骍,舆马翘翘。
乃奋长縻,是辔是镳。
何以赠子,竭心公朝。
何以叙怀,引领长谣。
卢谌是刘琨的堂外甥。刘琨在并州与鲜卑族军阀幽州太守段匹磾结盟,抵抗石勒,巩固了他所代表西晋王朝对并州、冀州、幽州的软弱统治,成为都督三州军事的名义上的统帅。卢谌在战乱中率家投奔刘琨,为幕府从事中郎五年,相处亲密。刘琨与段匹磾结盟后,卢谌改任幽州别驾,为太守副职,虽属迁升,却与鲜卑军阀为伍,所以卢谌并不愿意。在就任别驾前,卢谌给刘琨写了一封告别信,献四言诗二十章,委婉表明新职“事与愿违”,自己不能胜任这一“外役”,将以超脱态度服事, “有愧高旨”。因此,刘琨写了这封回信,并赠四言诗八章,婉转而诚恳地勉励卢谌就任别驾,与段匹磾合作, 发挥才用,以报知遇,为国为家,作出贡献。
刘琨的信和诗,在内容和写法上各有侧重,而配合一体。信重在议论。前半针对卢谌将以谈言放论的超脱态度任职,自述少壮时爱好老、庄,赞赏阮籍的教训,痛诉国破家亡对自己思想的教育,以及回忆两人相处时暂缓国忧家愁的情形,对卢谌进行委婉批评。后半指出当时国家需要人才,自己不能专有卢谌之才,卢谌也不必因分别伤感,相信段匹磾识才,而卢谌也能施展才智,说明自己让卢谌任幽州别驾的原因,恳切劝勉。诗则重在叙事抒情,晓以大义,动以深情,诉以雅言,而情真事实,出自体验,发自肺腑,所以诚恳感人,义正服人,典而不奥,是西晋末不可多得的一篇四言雅诗。
全诗八章,每章六句,围绕劝勉卢谌的主旨,从各个方面叙述诱导。它结构完整,面面俱到,见出郑重,稍失平板。但诗人从各方面情理的性质轻重,构思措词,字斟句酌,采取不同手法,表现出情感起伏转折,韵调顿挫抑扬,各见特点,而一气贯通,使整体风格谐调,从而冲淡了结构平板的不足。从艺术构思和表现特点看,全诗八章可归为四个层次。一二章写国家厄运和人民灾难,是晓以大义。所以兴起于乾坤天地,愤慨外敌,痛心亡国,指责天道不分,哀伤百生遭殃。其特点是引经据典,兴象博大;义正词厉,警句迭出;神情悲慨,心态沉重,而扼腕拭目,惊心动魄。令人不得不深思自责,同仇敌忾,挺身奋起,勇赴国难。三四章便深自谴责,身负重任而辜负信任,镇守边疆而军威不立,以致当卢谌来奔,亲见刘琨父母子侄被敌人杀害,而自己被围,无力救援,是动以深情。所以诚恳自责,深情倾诉。其特点是朴实陈述,都用赋而少比兴,流水排句,一气直下,如对亲友,倾吐衷情,而不胜内疚,切望知心。这正因为卢谌是自己的外甥、幕僚和知己,所以毫无掩饰,坦诚相见,字里行间,推心置腹。五六章便转到卢谌身上,写卢谌的才和用,是信任和期望。所以热情赞美,衷心祝愿。其特点是比兴寄托,略无铺叙,词采华茂,形象高扬,以孤竹、凤凰比喻卢谌,目睹其成长,亲送其高翔,显出卢谌的性格和志向,洋溢诗人的信心和展望,所以“庭虚情满”,甚至“废欢辍职”,才当其用,国家得力,最合诗人深心所愿, 极其高兴。然而卢谌离去,毕竟使诗人少了一个亲人、幕僚、知己和人才,毕竟是卢谌并不情愿的调动,因此七八章便回过来叙述自己的遗憾和段匹磾的可信,是自慰和慰人。所以坦率陈诉,谨慎介绍。其特点是以议论来减少离忧,仿佛客观评论知己离别的必然后果;以赞扬来增长信赖,似乎诗人鉴定段匹磾的品德功业;然后断然用两句临别赠言结束。 “竭心公朝”,既是总结全诗主旨,也有其他一切不论的含意。 “引领长谣”,既是希望以后诗歌来往,也有其他将来再说的含意。所以这结束其实是言不尽意的,也是诗人主旨的斩截表示:卢谌必须就任段匹磾别驾。
就在这诗写作的几乎同时,晋元帝建立东晋,西晋覆亡,北方开始进入十六国纷战割据的混乱。实际上,刘琨当时处在四面围困的严酷形势,切实认识到北方江山不保的现实,而依然坚持保卫国家的战斗,努力联合可以联合的异族军阀抵抗石勒的扩张,遏制其他势力的发展。从这样的历史背景来理解刘琨要求卢谌就任段匹磾别驾,来评鉴这篇四言雅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便不难领会诗人用心构思的原因和由此而来的艺术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