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原文|翻译|赏析|鉴赏

拟古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

常恐天网罗,忧祸一旦并。

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

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

魏晋易代之际,曹魏集团渐渐衰微,大权落在控制军队的司马氏手里。司马氏的篡位野心日益显露,魏宗室及其追随者也不甘心拱手让出政权,双方展开激烈的争夺,其结果是“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 “终日履薄冰,谁知我心焦”(阮籍: 《咏怀诗》)的危机感和忧患感是当时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文人们都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来表达对社会环境的评价、对行为方式的选择和对人生的最切身的感受。忧生之嗟大量出现在当时的作品里。何晏的这首诗也反映了这种共同的时代情绪。同时,何晏身为曹魏宗室的姻戚,臣事文帝、明帝和齐王三朝,一度官至吏部尚书,作为权力角逐中首当其冲的人物,他的诗又集中了个人的独特感受,是他内心深处的沉重叹息。

这首诗一开头就描绘了一幅鸿鹄比翼齐飞、在太清之境游戏的欢欣图景。群鸟聚集在一起,相伴和鸣,上下翩跹,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一个多么广阔和美好的自由世界! “游”、 “戏”二字使画面洋溢着和乐融融的气氛,透出群鸟的无限恣意和畅快。鸿鹄展翅高翔是政治上得志的象征,太清之境寄托了作者追求腾飞青云、精神自由的理想。诗人的心随着鸿鹄正向理想的天空飞升,但是立即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从冥想中拉回现实: “常恐天网罗,忧祸一旦并”,鸟儿随时都可能被网罗罩住,大祸随时都可能临头。他突然看见自己编织的这个梦的致命的脆弱之处,陷入了深深的忧虑。诗人蓦然惊醒,不是由于外物的介入,而是发自他内心深处的戒惧。他常常睁着惊恐的眼睛,警惕着命运的一旦逆转。他的神经时刻绷得紧紧的,甚至无须外界的刺激。因此这里笔势自然急转而下,情绪从高昂转向低沉。扼杀生命的网罗与活泼惬意的翔鸟形成鲜明的对照,画面显得很不协调。然而这却是严峻的社会现实。当时,大将军曹爽受明帝遗命辅佐幼帝齐王芳,提拔任用了何晏、邓飏、丁谧等人,排挤司马氏的势力, 一时威权显赫。司马懿表面上称病谢朝,暗地里伺机反扑。何晏本来怀有济世大志,尝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的神才自况, 且“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见《三国志注》),一向狂傲,后依附曹爽,虽备受赏爱,但对当时的形势并不盲目乐观,他敏感地觉察到一场灭顶之灾正在酝酿之中。据《世说新语·规箴》篇引《名士传》说,何晏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下了这首言志诗。果然,在不久以后,司马懿发动政变,诛杀曹爽及其党羽,何晏也未能幸免。在这首诗里就笼罩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作者用“网罗一来概括他对周围环境的理解,充分反映了对现实的厌憎和恐惧。于是他不想一直冒险弄潮了,他试图退居五湖,随波逐流: “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他觉得心灵的负荷太重了,与其这么提心吊胆地度日,还不如寻找一个清静的避风港,就象水鸟顺着河流唼喋浮萍一样不去争竞什么,不系心世务,不涉足是非,与世推移,逍遥自适。如果能够这样,哪里还用为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患得患失呢?全诗到这里结束。回顾整首诗,作者表述了他的理想、幻灭、忧患和思索,道出了他内心的矛盾。到结尾,作者好象已经找到了一条出路,其实,他并不能真正地从这里得到解脱。他的特殊身分、他与曹氏宗室的密切联系使他只能走向他的悲剧命运。后几句舒缓之语,表面看似乎是超旷放达的,实际上有难言的苦衷寄在诗外。说“岂若”正是他不能“若”,说“何为”正是他不得不为。身不由已的诗人是忘不掉那无处不在的网罗的,因此他的痛苦也是不会终结的。

这首诗的整个基调是抑郁低沉的。作者有过幻想,但他不能尽情地歌唱它,因为那使他更强烈地感到现实的不堪忍受;他有心激流引退,但身陷漩涡不能自拔;他很敏感,总走不出危机的巨大阴影。他心灵的紧张惨烈更剧于他人。因此他的诗与阮籍、嵇康等人同样题材、同样架构的诗相比,少了一点清峻高朗的气韵,而多了一层黯淡,深了一层无奈和绝望。

何晏“好老庄言”,著《老子道德论》二卷(《三国志注》),他的诗也带有他作为玄学家的色彩和气质。如他选用“太清”、 “逍遥”、 “游”这些老庄式的词语,推崇息心不争、顺应自然的老庄式的处世态度。他的理想境界,超然乎尘滓之外,清净高妙,不是自然界的实景,而是老庄之道的产物。他不自觉地将他的哲学思考引入诗中,并融汇了真切的现实感受,所以没有硬贴老庄义疏之嫌。诗的结尾说自己将任情适性,舒放志意,不管灵魂曾怎样地被恐惧撕扯,怎样地苦苦挣扎,到最后痛苦还是被压在平静的外表之下,终于没有呐喊呼号,形诸声色。那不曾消散也不会消散的苦闷的余情余音不再明言,留给读者自去领会。这正是玄学家的风格。

这首在艺术表现上也很有特点。开头以逍遥游的境界写高飞戾天的理想,结尾以逍遥五湖的生活喻离绝人事,首尾呼应,体现了何晏以名教与自然合一的玄学宗旨。短短八句诗,语气联结紧凑,而又有曲折跌宕。 “常恐”、 “岂若”、 “何为”几个词在诗中语意上稍有转折,形成语势上的吞吐顿挫。这些词是口语化的,再加上诗中直道出的“恐”、 “忧”字眼,都表明这是直抒胸臆的汉魏诗歌风格。诗中所用的“网罗”、 “鸿鹄”等比兴,取自当时所习用的意象,并未刻意求新抉奇,然而这首诗全篇都用替鸿鹄着想的口气,在抒写个人政治上的危惧之感时,也表达了沸郁在当时人们胸中的普遍情感,因而仍有着自己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