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愤诗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 托好庄老,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曰余不敏,好善暗人。子玉之败,屡增惟尘。大人含弘,藏垢怀耻。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 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 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
仰慕严郑,乐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咨余不淑,婴累多虞。匪降自天,实由顽疏。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絷此幽阻。 实耻讼冤,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 澡身沧浪。曷云能补。
嗈嗈鸣雁,奋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万石周慎,安亲保荣。世务纷纭,祗搅予情。安乐必诫,乃终利贞。
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这首诗作于景元三年(262年),是嵇康临刑前被囚狱中时的绝唱。所谓“幽愤”,即因被幽执而发的愤慨。古语说: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终,其言也善。”嵇康的这首诗亦悔亦怨,反映了他对社会对人生的全部理解,一反往昔闪烁其辞的做法,直叙真情,淋漓畅达,所以是魏晋之际的一首好诗。
史载嵇康与吕安为友,吕安被其兄吕巽诬罔入狱,供辞牵及嵇康。又嵇康一贯蔑视当时专权的司马昭,与司马昭的亲信钟会也有嫌隙。在钟会枸陷下,嵇康与吕安终被司马昭所杀。此诗虽因遭受拘捕而发,但叙事重点不在愤世嫉俗、詈朋怨友,而是申明初志,检讨致祸根由。全诗分为六个段落,以“养素全真”四字贯穿首尾,悔恨由此而生,怨愤也由此而生。
第一段概叙生平。 “薄祜”指幼年丧父, “不造”谓家道艰难。“哀茕”以下六句是说,早年孤贫,由同母兄嵇喜养育,恃爱娇纵,无所师受。 “爰及冠带,凭宠自放”,这是说到成年以后,遂养成了放浪不羁的性格。 “抗心”以下六句,具体说明“自放”的含义,就是仰慕古贤,倾心老庄之说,鄙视身外之物,看重自身修养, 立志涵养人的素质,保全真性。嵇康生当魏末,又与魏宗室通婚,对于当时弄权的司马氏自然采取不合作态度。这一段话表明,身处险恶政局之下,他不求仕进,唯图全身。正如《晋书》本传所说,他平生“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这种“养素全真”志向显然意在避祸,不过却与“凭宠自放”的性格相矛盾。作者讲明了自己性格的特点,也就揭示出了肇祸的端绪。
第二段写祸患的发生。“不敏”是自谦无才,“好善暗人”是自责结交暗于事理的人,指吕巽、吕安兄弟。“子玉之败,屡增惟尘”二句用典,上句见《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子文推荐子玉为将,导致了楚国日后的失败;下句出《诗经·无将大车》: “无将大车,惟尘冥冥。”本义是车后尘土蔽身,这里指蒙受耻辱。两句意思是说,择友不慎,己与吕安都遭受谗言,有如尘土蔽身,日积日多。 “大人”指当权的大人物。以下四句抨击时政, “藏垢怀耻”是说左右多小人, “政不由己”是说君王大权旁落,小人擅政,隐喻司马氏势倾朝野。这两句有自我开脱之意,既然上面藏污纳垢、争权夺利,也难怪下面有邪僻之事。 “惟此褊心,显明臧否”,由于自己心地狭窄,所以要对事情的善恶加以议论。 “感悟”六句则是说事后反思,痛感其过失,自己本不想牵涉世事,却又常常招致人们的诽谤和怨恨。 “昔惭柳惠,今愧孙登”二句,一用古典,一引今事。柳惠即柳下惠, 《论语·微子篇》说: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 ‘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孙登是与嵇康同时的隐者, 《魏氏春秋》载: “初,康采药于中山北,见隐者孙登。康欲与之言,登默然不对。逾年将去,康曰: ‘先生意无言乎?’登乃曰: ‘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也。’”此处引古典今事说明,从前自愧不能象柳下惠那样坚持直道,现在看来还是孙登说得对,早就应该避世远祸。对于眼下被拘禁一事,他感到既有负自己的初心,又对不起朋友。 “内负宿心”上应“志在守朴,养素全真”语,既是承接,亦是转折,形成了本诗的第一个波澜。
“仰慕严郑”以下为第三段,写神志受辱的怨愤。开头四句以古人为先例,再次申明“宿心”。 “严郑”指汉代的严君平和郑子真,据《汉书·王贡两龚鲍传》,二人“皆修真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嵇康在这里赞赏他们安贫乐道、与世无争、安然处世的精神。接下来六句以自身作比较,说自己陷于世俗纠纷之中,不能责怪苍天,完全怪自己执拗顽强的性格,平时结怨遗患,终于不能避免牢狱之灾。“对答鄙讯”与“实耻讼冤”二句为极度轻蔑语,有不屑与当局对质之意,因为嵇康此时已清醒认识到,事情之所以发生,最根本的原因是“时不我与”,就是说自己生不逢时,与这个世道不合拍。“时不我与”四字标志着嵇康思想水平的高度,也标志着嵇康不甘附俗的决心。末四句是说,无辜受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激愤警切,令人动容。 “神辱志沮”句亦回应“志在守朴,养素全真”,构成本诗的又一波澜。
以上三段是诗的前半,直写梗直性格与致祸本末。以下也分三段,重点在总结人生经验。 “嗈嗈鸣雁”一段,借侯鸟迁徒起兴,比喻自己不能“顺时而动”,故往往“事与愿违”,归结为“穷达有命”,不须强求。 “古人有言”一段,以庄子的“为善无近名”(意思是做好事而不求名利。见《庄子·养生主》)为处世箴言,以汉代万石君石奋(与其子四人皆行事周密,官至二千石,汉景帝称之为万石君。事见《汉书·万石传》)为处世楷模,告诫自己应“奉时恭默”、 “安乐必诫”,这样才能求得“咎悔不生”, “安亲保荣”。“煌煌灵芝”一段,总收上文,唯因“有志(“养素全真”)不就,”故而“惩难思复,心焉内疚”,显然是要从这次灾祸中吸取教训,引为鉴戒。那么今后该如何去做呢?难道要一改初衷,去趋炎附势吗?不! 嵇康要“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采薇”的典故来自伯夷、叔齐,他们在商亡之后,宁死不与周王朝合作,在首阳山采薇而食,终致饿死。嵇康也要步夷、齐的后尘,退隐山林,放浪形骸,坚决不向擅权者屈服。当魏晋嬗代,司马氏鼓吹礼教的巩固统治的时侯,嵇康对抗礼法、不改素志的品格的确是难能可贵的。全诗的结句“颐性养寿”,又与首段的“养素全真”遥相呼应,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通观全诗,首段结句为起,末段结句为收,一起一收之间, “内负宿心”、 “神辱志沮”, “穷达有命”、 “安乐必诫”为波折顿挫。诗中激情奔迸,时而哀怨,时而悔恨,时而叹往,时而追今,错综复杂的情感徐徐道来,一丝不乱,其章法确有高妙之处。钟嵘《诗品》评价嵇康诗有两个特点:一是“颇似魏文(指曹丕),过为峻切”,二是“托喻清远,良有鉴裁”。这首《幽愤诗》用清丽的语言表达孤傲决绝的立场,用层递回环的手法写出复杂的心声, 其“峻切”与“鉴裁”均可由此见其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