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怀
平生无志意,少小婴忧患。
如何乘苦心,矧复值秋晏。
皎皎天月明,奕奕河宿烂。
萧瑟含风蝉,寥唳度云雁。
寒商动清闺,孤灯暧幽幔。
耿介繁虑积,展转长宵半。
夷险难预谋,倚伏昧前算。
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
颇悦郑生偃,无取白衣宦。
未知古人心,且从性所玩。
宾至可命觞,朋来当染翰。
高台骤登践,清浅时凌乱。
颓魄不再圆,倾羲无两旦。
金石终销毁,丹青暂凋焕。
各勉玄发欢,无贻白首叹。
因歌遂成赋,聊用布亲串。
《秋怀》是一首借怀旧而抒怅情的五言诗。谢灵运失志后,其族弟谢惠连亦遭株连,蒙“反叛罪”,自此一蹶不振。《秋怀》就是诗人在这种悲愁与失望的极大痛苦之中创作的。
全诗大体分为三部分。前十四句,主要表现心境,抒写秋夜怀旧前的情绪萌动,凄凄忧忧,惆怅满怀:平生本无出人头地的愿望,却不料年纪轻轻便忧患缠身了;痛苦已经够难忍受,况且眼下这秋愁季节又来临了。在人和季节双愁的背景下,诗人感到明月皎洁,星汉灿烂,而人间却是一派秋夜凉风寒蝉噤抖、南飞群雁云中哀号的凄凉景象。他抚动琴弦,凄切的乐声回荡在冷清的屋子里,他点燃孤灯,寂寞的床帐被昏暗的灯光照亮。然而心里装满了心事,展转反侧不能入睡,不由得心中叹道:危安之事难预料呵,是祸是福难估算呵。诗人在这里十分注意语言的艺术性,一个“婴”(通今“萦”义)字,道出了“忧患”驱而不散、摆而不脱的痛苦状态。更“萧瑟含风蝉,寥唳度云雁”两句,神、形兼备,既表其性,又表其状,充分发挥了语言的双重功能。
后十四句,主要追思往事,沉浮中露着失落感,兴败中透出幽怨情。诗人评说自己的为人:喜欢相如的豁达,但不喜欢做他那样的傲慢的人:对郑生的伶利乖巧很有好感,但是没有象他一样当上大官。诗人继而表述自己的处事:生活中没有以前人的期望为准则,只是随心所欲地欢度时光;客人来了就举杯共饮,朋友来了就写字作画。然而不幸发生了:高台(喻族兄灵运)突然被践踏、洗劫, “清浅”(喻灵运之兄弟、朋友)群龙失首而纷纷遭难;破败者自此不得恢复元气,一朝毁灭便再无重振之日;坚定的信念丧失了,忠君报国的赤诚也一时泯灭了。诗人在这一部分中,表现了一种极其予盾的心境,既标榜自己的人生观,又渗杂着忏悔意识,既流露着对封建礼教的维护,又揭示着封建统治的无情无义。其中感人至深之言,莫过于“宾至可命觞,朋来当染翰”,此乃痛苦之际对美好时日的追忆——苦中思甜甜更苦;震人心恸之语,莫过于“金石终销毁,丹青暂凋焕”,此乃痛心疾首哀挽愚忠之不幸——愚时思忠忠更愚。
最后四句是这首诗的第三部分。经过前二十八句这样一个痛苦的心理体验过程,诗人超脱出来,意欲对他的亲朋好友们说几句上升到生活哲理高度的肺腑之言:想当初我们黑发少年各怀大志,多么欢乐,看如今已是白发暮气一无所成,何等遗憾;我随口吟咏着作成这样一首诗赋,就把它赠送给诸位朋友吧。
诗人的忧患意识,象“忧魂”一样出没于《秋怀》的字里行间。这“忧魂”并无呆板气色,而是不断变换形质,演成异曲同工之妙。它见之于时令,见之于景象,见之于环境,见之于心理,还见之于哲理。它忽儿罩上清高廉正,忽儿罩上欢欣愉悦,忽儿罩上祸危灾惨,忽儿又罩上悲凉惆怅。民间节庆,走马灯千孔百面能流露出同一“悦”情;诗人笔下,诸情境变幻纷呈而凝结为同一“忧”心。
《秋怀》情味丰富,而且意味深长。其意味不仅耐人寻思,而且令人非寻思不可,这正是诗人兴法造诣高深所至。他在“发注而后见”(《文心雕龙》)的过程中,随时做好各种埋伏。例如自“夷险”句至“丹青”句,情感流呈现出逆转势头,逻辑演绎发生果、因相违的现象,凡此种种,均给人以警醒,引人兴思,实在是兴法的重要“埋伏眼”。全诗于显而易见处施比,于微妙隐深处成兴,其比,兴并举者,精在所比,妙在所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