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芒客舍诗
泱漭望舒隐,黤黮玄夜阴。
寒鸡思天曙,拥翅吹长音。
蚊蚋归丰草,枯叶散萧林。
陈醴发悴颜,巴畅真心。
缊被终不晓,斯叹信难任。
何以除斯叹,付之与瑟琴。
长笛响中夕,闻此消胸襟。
刘伶字伯伦,沛国(今江苏沛县一带)人。《晋书·本传》说他“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为魏晋间的“竹林七贤”之一。尝为建威参军,西晋武帝“泰始初对策,盛言无为之化。……以无用罢,竟以寿终。”
刘伶“未尝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颂》一篇。”他的诗留下的也极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仅收得一首,即这首《北芒客舍诗》。北芒,一作北邙,即邙山,在西晋都城洛阳的东北。客舍,即旅舍。从诗题和诗中所流露的情调来看,大概是刘伶在洛阳对策、以无用被罢后,心情抑郁,旅经北芒山,次于某客舍时所作。
全诗共十四句,前六句主要是写夜景,后八句则重在感怀。诗一开头描写一个浓云盖月的寒夜,天宇阴暗,夜幕低垂:“泱漭望舒隐,黤黮玄夜阴。”泱漭,广大幽暗貌。望舒,神话传说中为月亮驾车的仙人,这里用为月亮的代称。黤黮,阴暗不明貌。玄夜,黑夜。这两句给全诗涂上了一层黯淡的色彩。在这茫茫长夜中, “寒鸡思天曙,拥翅吹长音。”联系下文中的“中夕”(即半夜)来看,这里“思天曙”而振翅长鸣的寒鸡,即指在半夜时分不按一定时间啼叫的荒鸡。《晋书·祖逖传》: “中夜闻荒鸡鸣。”古时迷信认为半夜鸡鸣为不祥的恶声。下两句“蚊蚋归丰草,枯叶散萧林”中的“蚊蚋”, 皆为小飞虫。飞虫因天寒而隐匿到百草丛中,只有凋零的枯叶飘散在萧飒的林中。
这六句写景,都是些凄凉之景:广漠空寂,黯淡无光; 荒鸡长鸣,恶声传不祥之兆;残叶飘零,寒林呈萧飒之状。如此寒夜, 如此景况,独宿孤舍,情何以堪!于是借酒浇愁,自我宽解;故作旷达,歌舞畅怀: “陈醴发悴颜,巴歈畅真心。”陈醴,陈年的甜酒。巴歈,亦作巴渝;歌舞名。《晋书·乐志》载“巴渝舞”。痛饮陈年老酒,使原本憔悴的面容泛起红颜;酒酣歌舞,一畅心怀。作者生性嗜酒,所著《酒德颂》中有辞曰: “有大人先生,……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棒甖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这正是作者自己耽酒生活的真切写照。而这种于醉乡之中“其乐陶陶”的情景,正是他在醒时的现实生活中心情悲痛欲绝的表现。这种因酒力而激发起来的兴奋,和因酒酣而一畅真心的狂舞,都是短暂的!很快,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曹操《短歌行》)
接下来四句: “缊被终不晓,斯叹信难任。何以除斯叹,付之与瑟琴。”是写在以乱麻破絮缝制而成的衾被里,度时如年地盼望天亮;如此沉重的悲叹,实在是人难以担荷的。如何才能排遣掉满腹的愁怀呢?唯有抚琴弹瑟,一抒衷肠。琴、瑟是两种乐器,同时演奏,其音谐和;每以此比喻事物之和于心。最后两句“长笛响中夕,闻此消胸襟。”长笛,乐器名;汉武帝时丘仲因羌之制截竹为之,名羌笛。本为四孔,后加一孔,以备五音,谓之长笛。宋陈旸《乐书》载:“昔人有吹笛而歌,曰: ‘闲夜寂以清,长笛亮且鸣。’”胸襟,胸指胸中;襟指衣襟。襟当胸,故说胸而并及襟。胸襟,引申为指某种心情,志趣或抱负。半夜里听到长笛鸣响,使得心中悲愤之情渐渐地平息下来。这八句言情,表现出作者感情上的起伏跌宕。以酒浇愁,陈醴酡颜,歌舞尽情,是一扬;叹息难任,将心事付于琴瑟,是一抑。最后闻长笛而胸襟消释,似乎抚平了心中激愤的浪谷,但实际上不过是表面上的平静,正如同冰层下有潜流在奔动一样,内心深处的愤慨之情并没有真正消失,不过是在无可奈何中暂时歇息下来罢了。
这首诗前面写黯淡之景,后面抒哀痛之情。因为缺乏史料,我们虽不能真切地道破诗人胸中所怀的具体悲愤是什么,但字里行间,处处弥漫着因理想和现实矛盾而激发起来的阵阵悲雾愁云。《晋书·本传》记载,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在如此放浪形骸、肆意恣情的言行背后,正隐藏着一个极端痛苦的灵魂。这首《北芒客舍诗》,可以说是这一痛苦灵魂的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