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
(其十六)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
在《饮酒》这一组内容丰富、风格也不尽相同的组诗中,《少年罕人事》是常为人提到的一首。人们之所以重视它,是因为从这首近乎内心独白的诗里,可以了解到陶渊明思想中的矛盾和苦闷。
陶渊明的归隐,不是“小隐”,更不是“充隐”,他真正做到了与田园、与农人、与自然的浑然相依,这种率真任性的态度是与他对上层社会的彻底失望互为因果的。理想在官场中受的摧残愈强烈,在自然田园中的复归就愈深挚。因此,于气象融融的田园诗外,陶渊明也有着另一些近似于慷慨悲歌或沉吟低诉的诗篇来回忆过去,咀嚼人生失意的悲剧,这首诗即属于后者。
诗的前六句可以视作一节。短短的六句诗,浓缩了陶渊明一生的坎坷,也包含了他对个人悲剧的自我分析。
人的少年时代,如同旭日东升,辉煌璀璨。多少青年士子,怀着远大的理想,发愤读书。著名文学家左思不无自豪地回忆他的少年时代: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 作赋拟《子虚》。”杜甫在穷愁潦倒之际,一旦忆起少年时代,仍然满怀着青春得意的飘扬情致: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中国古代受儒家影响的知识分子从来以辅弼人君作为自己最高的理想。他们焚膏继晷,兀兀穷年,正象韩愈的自我描写: “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这种步着圣贤轨迹的如醉如痴总离不开功利的目的。而陶渊明对少年时读书的旧事并没有惊人之语,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轻轻一笔,不见任何悬梁刺骨式的沉重。对于被奉为治国方针和人伦准则的儒家经典,他竟以一种欣赏玩好的态度来对待。这与他《五柳先生传》中“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辄欣然忘食”的精神完全一致。晋朝人企图打破经学的桎梏,却又自愿钻进玄学的网里,他们倾其全力追求达性通脱,结果反不免有点矫情。而陶渊明则是在人生态度和精神上真正进入“自然”这一境界的不多见的诗人,他的读书,也只是按自己的情趣与爱好,有选择地去读,象蜜蜂采蜜一样,吸取了不同思想体系中有关道德理想与人格修养的思维精华,融铸成纯净高洁的品格。他不是书的奴隶,而是万物备于我的个人思想的主宰。这就不难理解,从入世色彩极深的儒家学说中,为什么他所选择并奉行的是“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了。在这一点上,他不同于后来的杜甫、韩愈。他悲剧的根源在于美学化的理想与腐败的门阀社会的尖锐冲突。
诗的后六句为一节。独特的性格,独特的悲剧,带给他的是不被理解的孤独感。诗中以悲风荒草抒写自己内心极度的孤寂与凄凉,又以东汉张仲蔚和刘龚(孟公)的友谊来表达对得到知音的渴望。在另一首诗里,他写道: “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钟子期死,伯牙终生不复鼓琴;惠子死,庄周无以为质。两人失去知音的痛苦,不正与陶渊明相同么!在陶诗的许多篇什中,都流露出这种沉重的叹息,使我们在温婉清淳的田园风光后面,感受到了那诗人灵魂的孤独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