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枢密韩公诗(其一)·宋·李清照》赏析

宋·李清照



三年夏六月, 天子视朝久。

凝旒望南云, 垂衣思北狩。

如闻帝若曰: 岳牧与群后,

贤宁无半千, 运已遇阳九。

勿勒燕然铭, 勿种金城柳。

岂无纯孝臣, 识此霜露悲!

何必羹舍肉, 便可车载脂。

土地非所惜, 玉帛如尘泥。

谁当可将命? 币厚辞益卑。

四岳佥曰俞, 臣下帝所知。

中朝第一人, 春官有昌黎。

身为百夫特, 行足万人师。

嘉佑与建中, 为政有皋夔。

匈奴畏王商, 吐蕃尊子仪。

夷狄已破胆, 将命公所宜。

公拜手稽首, 受命白玉墀。

曰臣敢辞难, 此亦何等时。

家人安足谋, 妻子不必辞。

愿奉天地灵, 愿奉宗庙威。

径持紫泥诏, 直入黄龙城。

单于定稽颡, 侍子当来迎。

仁君方恃信, 狂生休请缨。

或取犬马血, 与结天日盟。

胡公清德人所难, 谋同德协心志安。

脱衣已被汉恩暖, 高歌不道易水寒。

皇天久阴后土湿, 雨势未回风势急。

车声辚辚马萧萧, 壮士懦夫俱感泣。

闾阎嫠妇亦何知, 沥血投书干记室。

夷虏从来性虎狼, 不虞预备庸何伤。

衷甲昔时闻楚幕, 乘城前日记平凉。

葵丘践土荒城, 勿轻谈士弃儒生。

露布词成马犹倚, 崤函关出鸡未鸣。

巧匠何曾弃樗栎, 刍荛之言或有益。

不乞隋珠与和璧, 只乞乡关新信息。

灵光虽在应萧萧, 草中翁仲今何若。

遗氓岂尚种桑麻, 残虏如闻保城郭。

嫠家父祖生齐鲁, 位下名高人比数。

当时稷下纵谈时, 犹记人挥汗成雨。

子孙南渡今几年, 飘流遂与流人伍。

欲将血泪寄山河, 去洒东山一抔土。

《上枢密韩公诗》是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中重大政治事件的感时抒怀之作,诗共两首。第一首为古体诗,第二首为近体七律。两诗最早载于《云麓诗抄》卷十四,此为第一首。《宋诗纪事》根据句式的不同,将此诗割裂为二,此后历代注本皆据此以讹传讹,大都作为两首。这既不符合诗的原意,亦不符合作者的说明。作者在诗前曾有一小序云:“绍兴癸丑五月,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使虏,通两宫。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今家世沦替,子孙寒微,不敢望公之车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落,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以待来者云。”作者交代写诗缘起,直接诱发因素是宋高宗派使臣往金国议和,忧国忧民之心使她“不能忘言”,而李、韩两家的历史瓜葛则是她采用这种形式抒发自己主张和情怀的根本原因。正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她才上诗给韩公肖胄。另外,序中交代“作古律诗各一章”,说得很明白,是作诗二首。“律诗”指第二首,即《想见皇华过二京》,“古诗”即指此。故今据《云麓诗抄》之说,将此诗作为一首来谈。

这首诗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用的是五言,写宋高宗赵构派遣使臣,韩公肖胄受命。第二部分用的是七言,写韩公肖胄出发,作者上诗进言。

第一部分又由三层组成。从诗的开端至“币厚辞益卑”为第一层。这一层用客观描写的手法揭穿宋高宗派韩、胡二公出使金国的真正意图。面对金国的侵略,宋高宗赵构一直采取逃跑主义,他只求做个安稳的偏安皇帝,以问候被羁押在北国的父兄徽宗、钦宗二帝为由,多次派使臣到北国求和。对求和行为,李清照是坚决反对的。她多次采用借古讽今的手法,对此进行讥砭。但她毕竟是南宋王朝的臣民,她不能把笔锋直接对准赵构,而巧妙地采取春秋笔法,让赵构直接登场,用他自己的言行,亮出他的本相。“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旒”是皇冠前后悬垂着的玉串,“凝旒”,指代皇帝,即宋高宗赵构。“南云”,思亲之词。“垂衣”,意谓天下太平,语出《易经·系辞》:“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北狩”,本为皇帝出巡之义,作者不便明言徽、钦二帝被虏,托辞他们在北方出巡狩猎。这四句写赵构在那里装模作样地作出思念父兄的样子。“如闻帝若曰”至“币厚辞益卑”,是赵构对群臣的问话。“岳牧”,指群臣,“群后”,列国诸侯,这里与岳牧同义。“半千”,姓员(yun),唐时晋州临汾人,自幼通书史,其师王义方说:“五百载一贤者生,子宜当之。”故改名员半千。“阳九”,一种迷信说法,以阳九代厄运。这三句写赵构埋怨朝中没有员半千那样的贤才代他去北国问候二帝。他以国家正遇到厄运为借口,认为现在不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不能象窦宪那样扩大疆土,也不能象桓温那样收复失地。“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东汉窦宪大破北匈奴于稽落山,曾登燕然山勒石纪功。东晋名将桓温北伐路过金城,看到自己十多年前为琅琊太守时种的柳树皆已十围,慨然叹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如果说当时象窦宪那样建功北方尚嫌遥远,那么也应该象桓温那样出师北伐,收复失地。但赵构训令群臣,既“勿勒燕然铭”,又“勿种金城柳”,就清楚地暴露了他偏安一隅妥协投降的用心。既然是要选派使臣代他去问候二帝,又强调不必学习春秋郑国纯孝之臣颖考叔,而要使臣立即用油脂涂好车轴马上出发。他的急切之情,已不可掩饰。他特别强调“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并且要使臣“币厚辞益卑”。这种让赵构亲自登场自我表演的手法,维妙维肖地刻画出了这个偏安皇帝对外屈膝妥协的嘴脸。

“四岳佥曰俞”至“将命公所宜”为第二层。这一层是群臣答高宗问,写群臣一致荐举韩肖胄为使臣。李清照借群臣之口,颂扬韩肖胄为“中朝第一人”。韩姓的郡望是昌黎,故以昌黎代韩姓,这里即指韩肖胄。“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是说韩肖胄是人中俊杰,万人师表。“嘉佑与建中,为政有皋夔”,嘉佑为宋仁宗年号,建中为宋徽宗年号。“皋”,即皋陶,舜时为狱官之长;“夔”,舜时乐官,两人均是舜帝时贤臣,指代韩肖胄的祖辈,其曾祖韩琦及祖父韩忠彦均曾为相,这是说韩肖胄是贤臣的后裔。同时,又以汉时王商与唐时郭子仪为例,说明汉族大臣向来有威慑异族的神威。这一层,李清照借群臣之口,表示相信韩肖胄此次出使北国,一定不负使命,不辱国威。

“公拜于稽首”至“与结天日盟”为韩肖胄的答辞,亦即受命的誓辞。这是第三层,作者在这一层通过想象中的韩肖胄的答辞,表现他公而忘私的高尚品德和藐视敌人的英雄气概。“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韩肖胄临危受命,毫不畏惧,这是多么忠勇的表现!“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又是多么无畏的气魄!“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作者想象韩肖胄有信心以凛然正气使金国国君及皇太子礼迎,不必动用一刀一枪,就能使金国与南宋缔结平等的和约。

第二部分一开始,先写副使胡松年的为人:“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心志安。”她对韩说:您的副手胡公是个具有清廉正直品德的人,他和人共事,能够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并且襟怀坦荡,意志坚定。“脱衣”两句,是说胡受朝廷恩宠,有图报之志。他出发前,不会流露悲凉的心情,而是满怀信心。“脱衣”,典出《史记·淮阴侯列传》:项羽派武涉游说韩信,希望他背叛刘邦,韩信回答说:“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此。”“高歌”,从荆轲所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衍化而来。李清照对韩肖胄说这些,其意是:您有这样好的副手,就更一定能不辱使命。写到这里,诗人将笔锋一转,绘出了韩、胡二公出发时的悲壮场面:“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这是一幅悲壮的出使图:韩、胡二公在国势危难之时不惧艰险出使虎穴的英雄气概,使得不论壮士还是懦夫都无不深受感动而垂下热泪。这就为诗人的进言与抒怀创造了有利的气氛。面对此情此景,有着强烈的忧国忧民之心的李清照心潮翻滚,再也不能已于言,不由得把笔墨由客观的描述转为主观情愫的抒发。她首先谦称自己身份低微,并且是个寡妇,本不懂得什么,但还是要滴血投书,请求韩公的文书将此诗递上。她提醒韩肖胄,对金国侵略者要清醒地认识他们的本性象虎狼一样,从不讲什么道义。因此,要提高警惕,预防意外的事故。为此,她接连举了历史上两个例子:“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前者说春秋时晋楚将盟于宋西门之外,而楚人阴谋袭击晋人,赴盟前藏甲于衣中;后者说唐德宗贞元三年,侍中浑瑊充任会盟使,赴平凉与吐蕃相尚结赞相会,为吐蕃军劫持。她规谏韩肖胄,北国沦陷区并非边疆荒漠之地,那里自古以来就人才辈出,不论出身贵贱,地位高下,只要有一得之见,都要采纳;有一技之长,都要善用。只有依靠群力众智,才能战胜金国侵略者。这是自古以来取胜的经验,对此,她也以历史上的实例予以说明:“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露布”,古代军中报捷的文书。晋时袁虎随桓温北伐被责免官,后需露布,袁虎倚马前写作,顷刻间写得七张。崤函,即函谷关。战国时齐国贵族孟尝君为秦王软禁,后更姓出逃至函谷关适逢夜半,因鸡鸣始开关。孟尝君门客中有善学鸡鸣者,作鸡鸣状,关门遂大开,因而平安返齐。李清照这种强调不弃“樗栎”,“刍荛之言”,表现了她超出一般封建士大夫的远见卓识。在那需要动员全民族的力量抵御金国侵略者的年代,这种见解显得尤其宝贵。

在向韩肖胄提出以上诸种建议之后,李清照情不自禁地抒发了思念家乡故国的情愫,希望韩肖胄能给她带来家乡故国的新消息。她向韩肖胄表示,“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这种没有其它任何欲求而一心惦念家乡故国的情愫是多么崇高,多么强烈。写到这里,诗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炽烈的情怀,她止不住接连发出一个个设想和疑问:“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灵光为汉代殿名,殿址在山东曲阜。诗人想象,故国的宫室屋宇,即使未被毁坏者,恐怕也是萧条冷落不堪了。翁仲,墓前石雕人象之代称。诗人进一步发问:不知祖先的坟墓现在怎么样了,已荒凉到什么程度? 家乡的人民是不是还在从事桑麻生产?传说故国人民没有停止反金斗争,金兵是不是还只能困守在一些城堡之中?这步步紧逼的一连串的设想和疑问,将诗人那强烈的念国思乡之情十分感人地倾泻了出来。写到这里,她的感情益加激越,不禁由国恨想到家仇。“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她说自己的祖籍本是人才辈出的古国齐鲁之地,父祖当年如稷下学士一样,都是知名的学者。可是,金国的入侵,却使自己离乡背井,颠沛流离,由原来的欢快娴雅的贵妇变为孤苦伶仃的嫠妇。国恨家仇,凝聚于胸,化作石破天惊的呐喊猛烈地进发出来:“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东山,鲁国的大山,在此借指故土。“一抔土”,即一捧土,指坟墓。这里抒发的不仅仅是诗人的思乡之情,她所要祭洒的,也不仅仅是个人祖先的坟墓。诗人是以小见大,集中地表现了她对沦于异族之手的北国江山及陷于亡国之痛的北国同胞的深切思念,表现了她收复失地,统一祖国的强烈愿望。李清照写此诗时,年已五十,作为一个身处贫病之中而又年届半百的嫠妇,竟能发出如此悲壮豪迈之语,实在是感人肺腑,撼人心魄。

这是一首进言诗。进言,要求冷静客观,所进之言,必须剀切中理。而此诗又是进给受帝命出使的使者,而李清照欲进之言与宋高宗的意图是根本不同的。她既不能公开与赵构唱对台戏,又要申明自己的政治主张,这使她不得不采取巧妙的策略,运用貌似纯客观的冷静的白描手法来揭穿赵构的真面目。因此,诗的第一部分就侧重于客观的叙述描写。但感情是诗的灵魂,没有感情,就不能动人,因此,进言必须是冷与热的结合。冷,必须能讲明道理,热,要能打动人心。所以,不能纯然是客观的叙述描写,不能不把憎恶之情渗透在字里行间,而且随着情节的发展,抒情成分越来越浓。到了第二部分,就把理论与抒情有机地结合了起来,并且更侧重于抒情。特别是诗的最后两句,将全诗的感情推向了高潮。这种将理论与抒情,将冷与热溶于一炉的表现方法,使这首诗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善于用典,是这首诗在表现手法上的又一突出特点。作者自幼饱读诗书,学问渊博,不论叙事还是抒情,都多用典故。这使得此诗容量十分丰厚而又含蓄蕴藉,经得起咀嚼回味。但用典过多,也使此诗有高深难解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