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散曲《咏怀诗》原文与翻译、赏析

诗词·散曲《咏怀诗》原文与翻译、赏析

[三国魏] 阮 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注释〕

①本篇选自《文选》。作者《咏怀》共有八十余篇,《文选》选入十七篇。本篇列《咏怀》诸篇之首。②帷,帐幔。鉴,照见。③号,鸣叫。④北林,北面的树林。《诗经·秦风·晨风》:“歍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故后人往往用“北林”暗寓思念和忧虑之意。



〔分析〕

阮籍五言《咏怀》诗八十二首,曾被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誉为中国古诗中“格调最高”之作。据臧荣绪《晋书》:“籍属文初不苦思,率尔便作,成陈留八十余篇。”据此,“咏怀”之名,疑非阮籍所按,而是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选录其中十七首时所加。自然,这个问题,恐怕难以弄清楚了。但是,这八十余首诗,虽非作于一时,专咏一事,但他们却又具有颇多的共同之处,也就是内容虽然不同,反映的却都是诗人对当时的社会政治的深刻感受,因而从这一角度着眼又不妨把它们视作“组诗”。后人在论及阮籍诗作时一向将这八十余首《咏怀》诗作一个整体来分析研究,其原因也即在此。

阮籍生当魏晋易代,曹魏王朝已经腐败没落,但正在紧锣密鼓阴谋篡政的司马氏集团更是凶恶残暴,为了取曹魏而代之,他们培殖亲信,结成死党,翦灭异己,镇压反抗,以致“名士少有全者”。阮籍并非曹魏的不贰之臣,更不甘心同司马氏集团同流合污,面临如此险恶的政治环境,他若稍有不慎,便会立即招来杀身之祸。《晋书》本传说他“性至慎”,“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正是他在这特定的时代里为避祸全身而采取的处世策略。而其实,他内心充满了难言之痛。“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忧思,泄之于诗便形成了一种深文隐曲、旨意难明的特点。《文选》李善注早就指出:“咏怀者谓人情怀。籍于魏末晋文之代,常虑祸患及己,故有此诗。多刺时人无故旧之情逐势力而言。观其体趣,实谓幽深,非夫作者不能探测之。”又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此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讥刺,而文多隐蔽,百代之下,难以猜测。”李善的这段话极为概括地揭示了阮籍《咏怀》诗在内容风格上的特点。《咏怀》诗虽然时代和个人的烙记极为鲜明,同社会现实和政治事件的关系极其密切,但其表现手法却曲折隐晦,“文多隐蔽”,对政治环境或事件极少作叙述,而主要注重于诗人自身的内心活动和感受,因而人们诵读这些诗,很难证实它们究竟缘何而发。也正因此,他也才得以一方面将内心块垒借助于诗而一吐为快,又使“当时雄猜之渠长,无可施其怨忌”(王夫之《古诗评选》)。所以,阮籍的《咏怀》诗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诗人本身的思想倾向和处世态度的反映。

阮籍的《咏怀》诗,就各篇而言自是“百代之下,难以猜测”,不易探明其诗旨;但倘就全体而言,他们的旨意所在还是可以测知的,这也就是李善所说“志在讥刺”和“忧生之嗟”,它们从不同的角度凸现出一个不满黑暗政治而沉浸于忧虑苦闷中的正直的知识分子形象,并由此而对黑暗的社会政治作了有力的抨击。从这一点说,《咏怀》诗又堪称立意鲜明。

本篇在八十二首五言《咏怀》诗中排列第一,如前所云,《咏怀》诗不是有意识安排的系列组诗,但这一首诗却又确可视作全部咏怀之作的序诗。正如方东树《昭昧詹言》指出的“此是八十一首发端,不过总言所以咏怀不能已于言之故”。

诗以“夜中”两字领起,一落笔就先给全篇确定了一个时间界限。“夜中”(深夜)应是酣睡好梦之时,但诗人却“不能”入睡;这里虽未直接说明“不能寐”的原因,可是“耿耿不寐,若有隐忧”(《诗经·柏舟》),读者不必细辨便能察觉到诗人的忧虑心情。由于不能入睡,他“起坐弹鸣琴”。《晋书》本传说阮籍“善弹琴”。弹琴,孤立地看自是文人雅事,但在“不能寐”的特殊处境下,显然只是借以排遣苦闷,也即吕延济所谓“欲以自慰其心”(《文选五臣注》)。接着四句,作者宕开笔墨,由自身的行动转而描写客观环境:月光如水,映照薄帷,清风劲疾,牵动衣襟——这是目之所及;孤鸿号于郊野,飞鸟鸣于北林——这是耳之所闻。这段描写似乎同作者的心绪无关,但如水凉月,拂衣寒风,不是很容易给人以冷峻空旷之感?孤鸿翔鸟的哀鸣,打破了笼罩万物的死一般的沉寂,正是以有声写无声,更进一步映衬出夜之深沉,描摹出一种凄凉的气氛。诗人的内心本来就不平静,至此更是愁绪翻涌,起伏难平,作者的笔触也就返落到自身;“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此时此刻,诗人连弹琴也无法继续,“徘徊”这一动作和“弹琴”前后呼应,有力地突出了他内心难以抑制的波澜起伏;“独伤心”,一个“独”字活画出一个长夜无眠、苦闷彷徨、忧思重重的孤独的诗人形象。

“性至慎”、“口不臧否人物”的诗人“咏怀不能已于言之故”,指的是渗透于诗篇字里行间的忧思。但全篇却又无一处直接道明“忧思”之涵蓄,更不点破“忧思”之由来,仅仅将一系列画面组成一种境界,制造出一种气氛,而让自己内心充满痛苦、感情倍受煎熬的信息融入其间。我们知道,“本有济世志”的诗人在险恶的政治漩涡前只得将满腹牢骚浸淫于酒杯之中,借醉酒而避祸。司马昭要为儿子“求婚于籍”,他故意“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司马氏集团的爪牙钟会多次以时事问他:“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也被他“以酣醉获免”。但是,尽管他“不与世事,酣饮为常”,司马氏集团并没有真正放过他,“礼法之士”更始终“疾之如仇”。诗人白天“沉醉不作”,夜里却“忧思独伤心”,这首诗正是诗人矛盾痛苦心情的形象写照。联系诗人所处的时代和个人遭际,我们不难看出此诗所蕴含的深广的社会意义。

阮籍《咏怀》诗大都写得文深隐曲,诗旨难明。但它们又不是采取过去人的常用美人香草的传统的类比手法,而是寓情于景物。像这首诗就“无一字道着正事”,难将自己的情感包含在具体的动作和客观的物象之内,以冷峻的场景显示其主观的情感,以深沉的夜色暗寓其深切的思虑。有些评论家不明乎此,“摭字以求事,改文以求己”,如吕延济曰“夜中以喻昏乱”,吕向以孤鸿喻“贤臣孤独在外”,以翔鸟比“权臣”(均见《文选五臣注》)即是,用传统的比兴方法附会曲解,这就未免有乖诗旨,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反而不能正确理解诗人的创作特色所在。

〔评说〕

陆时雍《古诗镜》:“起何彷徨,结何寥落,诗之致在意象而已。”

王夫之《船山古诗评选》:“晴月凉风,高云碧宇之致,见之吟咏者,实自公始。但如此诗以浅求之,若一无所怀,而字后言前,眉端吻外有无尽藏之怀,令人循声测影而得之。”

张玉谷《古诗赏析》:“此首伤上之远贤亲佞也,全在‘孤鸿’二字露意。前四写元卿之况,即景写情,‘孤鸿’二句,以孤鸿在野,比君子之被放,翔鸟鸣林,比小人之在位,君在北故曰北林。如徒以为赋景,便失神理。末二句以徘徊伤心逗明作结。”

方东树《昭昧詹言》:“此是八十一首发端,不过总言所以咏怀不能己于言之故,而情景融会,含蓄不尽,意味无穷。虽其词意已为后人剿袭滥熟,几成陈言可憎,若代阮公思之,则其兴象若新,未尝损分毫也。起句何以不能寐,所谓幽旨也。‘孤鸿’以下,当此之时,而忽然伤心,然其固有所见而然,故自疑而问之,所谓幽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