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左传》·齐国佐不辱命》鉴赏

古文观止·《左传》·齐国佐不辱命

(成公二年)



晋师从齐师, 入自丘舆【1】, 击马陉【2】。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玉磬与地【3】; 不可, 则听客之所为【4】

宾媚人致赂, 晋人不可, 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5】,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6】。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7】?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8】。’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9】, 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10】。’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11】!四王之王也【12】,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13】, 勤而抚之, 以役王命【14】。今吾子求合诸侯, 以逞无疆之欲。《诗》曰:‘敷政优优,百禄是遒【15】,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 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 不腆敝赋。以犒从者【16】,畏君之震,师徒挠败【17】。吾子惠齐国之福【18】,不泯其社稷, 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19】,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20】。’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



【注释】

【1】丘舆:齐邑名。在今山东益都县界。

【2】马陉:齐邑名,在益都县西南。

【3】齐侯:齐顷公。宾媚人:即国佐,齐国执政大臣。甗(yan):礼器。磬(qing):乐器。纪:古国名,为齐所灭。纪甗玉磬,是齐灭纪国时所得到的珍宝。

【4】客:指晋国。

【5】萧同叔子:萧,当时的一个小国;同叔,萧国君主的名,子,女儿,萧君同叔的女儿,即齐顷公的母亲。

【6】封内:国境内。尽东其亩:田地垄亩全改为东西向,道路沟渠也相应改变,齐,晋东西相邻,这样一改,以后晋国兵车进入齐境易于通行。

【7】 王命: 先王以孝治天下的遗命。

【8】 见 《诗经·大雅·既醉》。匮: 穷尽。锡: 给予、赐予。这里有影响的意思。

【9】 疆理: 指划分疆界和沟渠小路。

【10】 见 《诗经·小雅·信南山》。

【11】 阙: 缺点, 过失。

【12】 四王: 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

【13】 五伯: 一说指夏的昆吾, 商的大彭、豕韦, 周的齐桓公、晋文公。一说指春秋的五霸: 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

【14】 役王命: 从事于王命。

【15】 见《诗经·商颂·长发》。敷: 同“布”。优优: 和缓宽大的样子。遒: 聚。

【16】 不腆(tian): 不丰厚。敝赋: 自称其兵卒的谦词。犒: 慰劳。这里“不腆敝赋以犒从者”, 是委婉的说法,真正的意思是: 跟你打仗,

【17】 挠败: 挫败。

【18】 徼 (jiao): 求取。

【19】 敝器: 指纪甗、玉磬等。爱: 吝惜。

【20】 烬: 火灰。余烬: 这里指残余部队。背城借一: 背靠着城,再打一仗。即在城下决一死战。



【赏析】

春秋时代, 诸侯争霸。自齐桓公之后, 晋文公确立了霸业。但至齐景公时, 南方有楚国、中原有齐国都觊觎霸业。公元前597年, 晋楚邲之战点, 晋师败绩, 楚国洗雪了城��之战的耻辱; 齐国则连年侵略临近的小国, 向中原霸主晋国挑战。公元前592年, 晋国郤克出使齐国召请齐侯参加盟会, 同去的还有鲁国的臧孙许。郤是跛子, 臧孙许一只眼睛有毛病, 齐顷公使跛子接待郤克, 使眼睛有毛病的接待藏孙许, 而齐顷公的母亲萧同叔子躲在帷幕后面观看, 乐得出了声。出来后, 郤克义愤填膺, 立誓说:“不报复这次耻辱, 就不再过黄河!”

公元前589年, 齐国攻打鲁国, 卫国军队救鲁伐齐, 也吃了败仗,鲁、卫两国同时向晋国求救。这时, 郤克已经是晋国中军主帅, 主持政事。在得到晋侯的允许后, 郤克率领八百辆兵车, 会同鲁、卫、曹三国军队, 在地和齐顷公率领的军队打了一仗, 这就是著名的齐晋鞌之战。战争进行得非常激烈, 晋国中军主帅郤克在兵车上被箭矢所伤, 血流到鞋子上, 仍不断击鼓激励士气, 齐军大败, 晋军追赶齐军, 绕华不注山三周,齐顷公本人几乎作了俘虏。

《齐国佐不辱命》一开始就点明了齐国当时所处的危险状况: 晋军追赶齐军, 从丘舆进入齐国, 攻打马陉。在战争已经向齐国本土纵深发展的不利形势下, 齐顷公派遣国佐与晋人谈判, 愿意将纪甗、玉磬送给齐国,并退还侵占鲁、卫的土地。同时, 齐顷公说明这是谈判让步的最后限度:“如果晋国不肯媾和, 那就随他们的便吧。”晋国如想将战争继续下去, 齐国也只能奉陪。

国佐来到晋军中, 献上礼物, 讲明要求停战的意思, 郤克果然不答应停战。他不是从正面拒绝停战, 而是提出了两个十分苛刻、十分无理的停战条件: 第一必须以齐顷公的母亲萧同叔子作为人质; 第二要使齐国境内的田垅全部改成东西方向, 以利于晋国兵车的进攻。齐国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两个条件, 齐国还没有亡国呢! 郤克提出这两个条件, 实际上就是拒绝了齐国的停战要求。国佐面临着这样一种局面: 如果拒绝了晋人提出的无理要求, 晋国就不会停战, 他出使晋军的和平使命就不能完成; 如果他接受了晋人的无理要求而停战, 那就是丧权辱国, 齐顷公也绝不会答应。

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 国佐据理力争, 首先逐条驳斥了晋人的无理要求。他说:“萧同叔的女儿不是别人, 是我们齐侯的母亲。如果按照两国对等的地位来说, 也是晋君的母亲。您向诸侯发布周天子的命令, 却说一定要把齐侯的母亲作为人质以取凭信, 您又打算怎样对待周天子的命令呢!《诗经》上有两句话:‘孝子的孝心是无尽的, 永远可以影响他的同类。’如果用不孝来号令诸侯, 恐怕不是以孝道来影响同类吧?”国佐这段话, 先把齐晋两国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虽然晋国是战胜国, 齐国是战败国, 但齐国国君母亲的地位仍然相当于晋国国君母亲的地位, 这一点并没有因战胜或战败而改变。推己及人, 难道晋国就可以因为战败而将国君的母亲给人家作人质吗? 国佐然后针对晋国的霸主地位说明如果一定要把齐侯的母亲作为人质, 对上则是违反了周天子以孝治天下的命令, 对下则是以不孝令于诸侯, 这是不符合公认的道德准则的, 也是不符合霸主的身份和地位的。搬出晋国当时的霸主身份阐述以孝治天下的道理来说明以齐国国君的母亲作为人质的荒谬, 这确实击中了晋国的要害。

对晋国提出的第二个停战条件, 国佐说:“先王对天下的土地定疆界、分地理, 要察看土地适宜种什么, 然后作有利于生产的布置。所以《诗经》上说:‘我划定地界, 我治理土地, 那田垅有的是南北走向, 有的是东西走向。’现在您划分和治理各国的土地, 却说什么‘田垅统统向东’。只顾您战车的便利, 不顾土地是否适宜, 这恐怕不是先王的意志吧? 违反先王的命令就是不义, 又凭什么做盟主呢?晋国确实有过错!”国佐义正辞严地驳斥了郤克“尽其东亩”的荒谬要求, 指出先王划分疆界、治理土地时考虑的是有利农桑和生产的发展,而晋国不顾诸侯的因土制宜而唯戎车是利。两相对比,论证晋国的这种作法是违背先王意志的,是不义的,而不义的人就没有资格做盟主,如此层层递进,具有很强的内在逻辑力量,最后直截了当地点明:“晋国确实有过错!”

在驳斥了晋人的两条无理要求以后,国佐话锋一转,谈古说今,纵横捭阖,实际上给谈判对手上了一课:“禹、汤、周文王、周武王治理天下的时候,都是树以德政,满足诸侯的共同愿望;昆吾、大彭、豕韦、齐桓、晋文称霸的时候,也是勤勤恳恳安抚大家,共同执行先王的命令。现在您要求会合诸侯,却只图满足自己无限的欲望。《诗经》上说‘施行宽和的政治,各种福禄都会汇集了来。’您施行的政治实在不宽和,因而抛弃了各种福禄,这对诸侯又有什么害处呢?”国佐用四王的树德和五霸的怀抚诸侯来指斥晋国求合诸侯是逞无穷之欲,是穷兵黩武,这样做的结果只能使晋国人自己受害。

最后,国佐软中带硬地说:“如果您不答应媾和,那我们齐侯吩咐我的时候,还有另外几句话。他说.‘您率领晋国的军队光临敝国,我们只有一些单薄疲弱的军队来和你们周旋。由于害怕您的声威,我们的军队被打败了。由于您的恩惠,肯赐福给齐国,不灭亡齐国,使两国能够继续以前的友好,那我们先君留下来的纪甗、玉磬和占领鲁、卫的土地,我们都不敢吝惜。可是,您又不答应。那么,就请您允许我们收拾残兵剩卒,背靠着我们的城池,向您请求一次决战的机会。’如果我国侥幸得胜,当然还是要听从您的命令;如果不幸战败,就更不敢不听从您的命令了!”

国佐虽是战败国的谈判代表,但他的言辞不卑不亢,有利有节,说得晋人理屈词穷,无言以对。在鲁国和卫国的劝说下,郤克终于同意了齐国的停战要求,齐国取得了外交上的胜利。

国佐为什么能够取得这次外交斗争的胜利?首先是由双方的实力地位决定的。齐顷公要和晋国争霸,晋景公为了稳定霸主地位必须打败齐国,这是鞌之战的政治背景。但为了准备与南方的楚国再决胜负,晋国又必须团结齐国,把它拉入中原联盟,所以又允许它讲和。齐国虽然在鞌之战中失败了,但齐仍是中原大国,谁也不能无视它的存在,这是国佐谈判的实力基础。《左传》上记载的汶阳之田的归属就很生动地说了这个问题。鞌之战前,齐国侵占了鲁国的汶阳之田,在鞌之战后由晋国作主归还了鲁国,鲁成公还亲自去晋国拜谢。但仅仅过了五年,晋国就派韩穿为使去鲁,让把汶阳之田划给齐国。这仍是拢络齐国之意,甚至不惜为此得罪诸侯,可见齐国在中原联盟中地位之重要。齐侯和国佐审时度势,制定了让步但不是投降的正确谈判策略,据理直驳,终于折服了晋人。

其次,国佐善于抓住谈判对手的弱点,并且一追到底,直到胜利。郤克伐齐, 原因是他曾出使齐国受辱, 其动机是为自己泄私愤。但鲁、卫两国经常遭受齐国的侵略, 不堪忍受, 晋景公以兵车八百乘援助两国, 既使鲁、卫避免了一时的灾难, 也维护了自己霸主的地位, 这次出兵应该说是无可厚非的。但晋取胜以后, 郤克提出的停战条件, 则是不合情理的。其中“必以萧同叔子为质”, 明显是公报私仇。国佐在谈判中避开了战争的起因, 却紧紧抓住谈判对手提出的无理停战要求加以批驳, 并讲明了齐侯之母即等于晋君之母, 作人质有辱国家尊严, 是齐国决不能接受的。郤克虽为中军主帅, 权倾一时, 但毕竟不是晋景公, 如因公报私仇造成衅鼓重开, 晋无必胜的把握, 甚至可能把齐国推入楚国的怀抱, 这个责任郤克是担戴不起的。

第三, 国佐出色的外交辞令也是取得停战胜利的重要条件。国佐是战败国的求和代表, 在战胜国的骄横气焰和无理荒谬的要求面前, 他镇定自若, 临危不惧, 敢于斗争, 敢于胜利。郤克提出“质母”、“东亩”两个条件, 本欲加害于齐, 但在国佐的说词中, 晋人提出的这两个条件实不宽和, 而先自弃其福禄, 于诸侯 (包括齐国) 无害, 受害的反而是晋国人自己。真真是舌巧如簧, 能言善辩。其“萧同叔子非他”一句, 用辞也很耐人寻味。郤克因萧同叔子嘲笑过他而心怀怨恨, 而国佐也认为此事萧同叔子行为有亏, 所以只用“非他”一词, 少郑重, 可谓字斟句酌。在国佐的说词中旁征博引, 雄辩滔滔, 尤其“请收合余烬, 背城借一。敝邑之幸, 亦云从也; 况其不幸, 敢不唯命是听!”这几句语调铿锵, 刚柔相济, 有大国之风,凛然之义, 令人肃然起敬。国佐的整个说辞既无乞怜之态, 又无唐突之病, 是《左传》中一篇十分精彩的外交辞令。

国佐出使, 在没有答应战胜国提出的停战条件的情况下完成了停战的使命, 维护了国家利益和尊严。这篇文章的题目是《齐国佐不辱命》,“不辱命”三字是对国佐恰如其分的崇高评价。国佐出使, 的确不辱君命, 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