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杜牧·阿房宫赋》鉴赏

古文观止·杜牧·阿房宫赋

六王毕【1】,四海一【2】,蜀山兀【3】,阿房出【4】。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5】。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6】。二川溶溶,流入宫墙【7】。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8】,檐牙高啄【9】,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10】。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11】?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 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12】, 王子皇孙, 辞楼下殿, 辇来于秦【13】,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14】;绿云扰扰【15】,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16】;烟斜雾横,焚椒兰也【17】;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18】,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19】,尽态极妍, 缦立远视【20】, 而望幸焉【21】。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22】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23】,倚叠如山【24】。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25】。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26】

嗟呼! 一人之心, 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27】,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28】,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29】,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30】; 管弦呕哑, 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独夫之心, 日益骄固。戍卒叫, 函谷举【31】, 楚人一炬, 可怜焦土【32】

呜呼! 灭六国者, 六国也, 非秦也。族秦者 【33】, 秦也, 非天下也。嗟夫! 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 秦复爱六国之人, 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34】, 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 而后人哀之;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35】, 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注释】

【1】 六王毕: 六王指齐、楚、燕、韩、赵、魏六国之王。

【2】 四海一: 四海指全国。古人认为, 中国的四面为海水所绕, 因有四海之说。四海一, 指统一了天下。

【3】 蜀山兀: 蜀是古代的一个小国。在今四川一带。兀, 本指物体高大而顶端平平。这里是指光秃秃。

【4】 阿房出: 蜀地之山产木, 据说营建阿房宫时的木料多由蜀地运去, 所以有蜀山的树木砍光了, 阿房宫也就建成了的说法。

【5】“覆压”二句: 上句指阿房宫所占的地面广阔; 覆压, 重重叠叠;下句形容楼阁的高大。

【6】“骊山”二句: 骊山: 在今西安市东临潼县内。北构: 指向北建造。咸阳: 秦代都城, 故城在今陕西省咸阳市城东。这两句是说, 从骊山北建宫室, 绵延不绝, 再折向西, 直到咸阳。

【7】“二川”句: 二川: 指渭川、樊川。溶溶: 水流动的样子。

【8】 廊腰缦回: 廊腰: 指游廊的转折处。缦: 无文采的缯帛; 缦回: 形容游廊曲折, 如缦带之回环萦绕。

【9】 檐牙高啄: 檐牙: 比喻檐角翘出, 状如牙齿。啄: 鸟用嘴取食。这句形容屋檐尖耸, 如禽鸟之仰首啄物。

【10】“盘盘焉”三句: 盘盘: 重迭盘结的样子。囷囷 (que): 古指一种圆形的谷仓, 此指建筑物屈曲攒聚的样子。蜂房: 蜂窝。形容房屋层叠稠密如蜂房、水涡。落: 指一组房屋。

【11】“长桥”四句: 卧波: 横拖在水波之上。未云何龙?: 意谓下雨,何来之龙? 表示诧异, 说明桥长似龙。复道:“即阁道, 建筑物之间的空中通道。霁: 雨止天晴。句法同上两句。

【12】妃嫔媵嫱:妃、嫔(pin)、媵(ying)嫱(qiang):都是封建王侯妻妾的名称。杜预注:“妃嫱,贵者;嫔御,贱者。皆内宫。媵:陪嫁的人,亦是妾的一种。

【13】辇来于秦:辇:帝王或皇后乘坐的车子。这里用作动词,乘坐的意思。这句话的意思是:乘辇来到秦国。

【14】“明星”二句:荧荧:光亮的样子。这两句说,妆镜闪烁,如同繁星。说明宫女的众多。

【15】“绿云扰扰,”二句:绿云,比喻宫中女子乌黑的头发。扰扰:纷乱。

【16】脂水:指宫女们的洗面水。因水中有从脸上洗下的胭脂、香粉。故称。

【17】椒兰:香料。

【18】辘辘:车声。

【19】一肌一容:肌、容:指宫女的肌肤和容貌。

【20】缦立远视:缦立:舒徐伫待的意思。

【21】而望幸焉:幸:封建时代,帝王驾临某地或被帝王宠爱,都叫幸;望幸:盼望皇帝到她那里去,得到皇帝的宠爱。

【22】“有不见”二句:秦始皇帝在位共三十六年。这里说许多宫女多年见不到秦始皇的面。

【23】取掠其人:掠:抢劫。人:民。

【24】倚叠如山:倚叠:堆积。

【25】“一旦”两句:不能有:原作“有不能”,据《全唐文》改。这两句的意思是:六国亡了国,那些财物都被运到秦国来。

【26】“鼎铛玉石”五句:铛(cheng):锅类的器皿。逦迤:接连不断的样子。这里说秦人对这些财富,并不珍惜,把鼎当锅,把玉当石,把金当土。把珠当砂,丢弃极多。

【27】纷奢:纷多奢侈。

【28】取之尽锱铢:锱、铢:古代两种量度名。普通说法,铢是二十四分之一两。六铢为一锱。这里比喻秦统治者搜刮的苛刻,一锱一铢都不给百姓留下。

【29】钉头磷磷:磷磷:本指分散地露出水面的石头。这里形容钉头密排的样子。

【30】九土:指九州。

【31】“戍卒叫”二句:指陈涉、吴广。二人均是被秦征发作戍卒的人。叫:指陈涉、吴广等行至大泽乡号召起义。举:攻克。函谷举:指函谷被刘邦攻破事。

【32】“楚人”二句: 指项羽焚烧秦宫室事。项羽是楚国人, 所以称楚人。《史记·项羽本纪》载, 公元前二○六年十二月,“项羽引兵西屠咸阳, 杀秦降王子婴, 烧秦宫室, 火三月不灭; 收其货宝妇女而东。”

【33】 族秦者: 灭秦的。

【34】“则递三世”句: 递: 传, 接。《史记·秦始皇本纪》, 始皇二十六年 (前221), 统一之业成, 更号为皇帝, 诏曰:“自今以来, 除谥法,朕为始皇帝, 后世以计数, 二世三世至千万世, 传之无穷。”

【35】 鉴: 借鉴, 这里指引以为戒。



【赏析】

在唐人小赋中, 杜牧的《阿房宫赋》是一篇很出色的作品。脱稿不久, 即引起人们的重视。《新唐书·文艺传·吴武陵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太和初, 礼部侍郎崔郾试进士东都, 公卿咸祖道长乐。武陵最后至,谓郾曰:“君方为天子求奇材, 敢献所益。”因出袖中书, ��笏授郾读之, 乃杜牧所赋阿房宫。辞既警拔, 而武陵音吐鸿畅, 坐客大惊。武陵请曰:“牧方试有司, 请以第一人处之。”郾谢已得其人; 至第五, 郾对, 武陵勃然曰:“不尔, 宜以赋见还!”郾曰:“如教。”牧果异等。

在晚唐人冯贽所著的《云仙杂记》 里, 甚至说虱子也在念《阿房宫赋》。这自然是虚构; 但也曲折地反映了这篇作品流传之广、影响之大。

杜牧是主张“凡为文, 以意为主、气为辅, 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1】的。那么, 他写《阿房宫赋》, 其用意何在呢?

关于阿房宫建造的时间、原因、地址及规模, 《史记·秦始皇本纪》、《汉书·贾山传》、《水经注·渭水》 以及《三辅旧事》、《三辅黄图》等都有记述: 《史记》成书最早, 其记述也比较准确, 故摘引如下:

(始皇) 三十五年(前212) ……始皇以为咸阳人多, 先王之宫廷小, 吾闻周文王都丰, 武王都镐, 丰、镐之间, 帝王之都也。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 东西五百步, 南北五十丈, 上可以坐万人, 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 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 自阿房渡渭, 属之咸阳,以象天极, 阁道绝汉抵营室也。阿房宫未成; 成, 欲更择令名名之。作宫阿房, 故天下谓之阿房宫。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 乃分作阿房宫, 或作骊山。

这一段记述与《阿房宫赋》的描写相对照, 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秦始皇修阿房宫, 主要由于“咸阳人多, 先王之宫廷小”。即随着国家的统一, 作为国都的咸阳人口不断增加, 原有的宫廷已不能满足新的需要, 故于渭水之南营建新的朝宫, 可见《阿房宫赋》把阿房宫的兴建完全归因于“秦爱纷奢”,并不确切。二、阿房宫先建前殿,终始皇之世,全部工程并未完成。即使全部完成,也谈不上《阿房宫赋》所说的“覆压三百余里”。三、秦始皇三十五年才开始修阿房宫,距始皇之死不过两年,因而《阿房宫赋》说“宫人”们“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也不合事实。

项羽入关,阿房宫即化为灰烬,杜牧描写阿房宫,所依据的最早最可靠的文字资料,也只能是《史记》中的有关部分。而把《阿房宫赋》的描写和《史记》中的有关记载相比较,就发现它在很大程度上出于作者的艺术想象和夸张;想象和夸张的用意,则在于借历史题材以警戒当时的荒淫君主。就是说,这不是历史著作,而是文艺作品。如果把它看成历史著作据以考证阿房宫的规模、评论秦始皇的功过,那就错了。

《阿房宫赋》被选入《古文观止》卷七,编选者评论说:“前幅极写阿房之瑰丽,不是羡慕其奢华,正以见骄横敛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便伏有不爱六国之人意在。所以一炬之后,回视向来瑰丽,亦复何有!以下因尽情痛悼之,为隋广、叔宝等人炯戒,尤有关治体。不若《上林》、《子虚》,徒逢君之过也。”指出这篇作品“为隋广(隋炀帝)、叔宝(陈后主)等人炯戒,尤有关治体”,很有见地;但由于对杜牧的社会环境和政治态度缺乏了解,还未能准确地揭示出作者的创作意图和这篇作品的思想意义。

杜牧所处的时代,政治腐败,阶级矛盾异常尖锐,而藩镇跋扈,吐番、南诏、回鹘等纷纷入侵,更加重了人民的痛苦。大唐帝国,已面临崩溃的前夕。杜牧针对这种形势,极力主张内平藩镇、加强统一,外御侵略、巩固国防。为了实现这些理想,他希望当时的统治者励精图治、富民强兵。而事实恰恰和他的愿望相反。穆宗李恒以沉溺声色送命。接替他的敬宗李湛,荒淫更甚:“游戏无度,狎昵群小”,“视朝月不再三,大臣罕得进见”。又“好治宫室,欲营别殿,制度甚广”。并命令度支员外郎卢贞,“修东都宫阙及道中行宫”,以备游幸。【2】……对于这一切,杜牧是愤慨而又痛心的。他在《上知己文章》中明白地说:“宝历(敬宗的年号——引者)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3】可见《阿房宫赋》的批判锋芒,不仅指向秦始皇和陈后主、隋炀帝等亡国之君,而主要是指向当时的最高统治者的。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起势雄健,涵盖无穷。乍看似乎仅仅是叙事;实则于叙事中寓褒贬,并为此后的许多文字埋下根子。“六王”为什么会“毕”?“四海”为什么能“一”?一亡一兴,关键何在?读完全篇,这些问题就会得到解答。例如在中间写道:“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倚叠如山。”则六王之骄奢淫逸,不惜民力, 已于言外见意。到了篇末, 更明确地作了结论:“灭六国者六国也, 非秦也。……使六国各爱其人, 则足以拒秦。”读到这里, 再回头看看首句,就不能不惊佩那个“毕”字下得好!“六王”之“毕”, 其原因既在自身, 那么, 秦能统一四海的原因, 也就不言可知了。这两句一抑一扬; 而扬秦又是为更有力地抑秦蓄势。秦统一四海之后, 如果吸取“六王”的教训,“复爱六国之人”, 就不会那么迅速的被“族灭”。谁知秦王一旦变成秦始皇, 立刻志得意满, 走上腐化的道路。“蜀山兀, 阿房出。”一因一果, 反映了一苦一乐, 六个字概括了无限深广的内容。“兀”、“出”两字, 力重千钧, 自不待言。而从“兀”到“出”的过程, 更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广阔天地。第一, 举蜀山以概秦陇之山。由蜀山到关中, 要经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凭借人力运送巨大的木料异常艰难。而一定要取材蜀山, 见得秦陇一带的树木已经砍伐一空, 尚不敷用。秦陇之山尽秃而殃及蜀山, 直到蜀山不剩一木而阿房始“出”, 则阿房宫多么宏大, 秦始皇多么骄奢, 已不难想见。第二, 举木料以概其他建筑材料。所需的木料既如此众多, 则其他的建筑材料需要如何, 也不难想见。第三, 举砍伐、运送木料以概其他工程。而从木材及其他一切建筑材料的砍伐、加工、运送直到合拢来建成“覆压三百余里”的阿房宫, 都是役使人民进行的, 这中间榨取了多少人民的血汗、葬送了多少人民的生命, 也是可以想见的。“六王”既以“不爱其人”而覆亡, 秦始皇又将自己的淫乐建筑在人民的苦难之上, 那么, 从“六王”的已“毕”, 不是很可以预见秦的将“毕”吗?

廖莹中《江行杂录》上说:

杜牧之 《阿房宫赋》云:“六王毕, 四海一。蜀山兀, 阿房出。”陆参作《长城赋》云:“千城绝, 长城列。秦民竭, 秦君灭。”参辈行在牧之前, 则《阿房宫赋》 又祖《长城》 句法矣。

《长城赋》 (见《全唐文》 卷六一九) 以四个三字句发端, 一句一意, 层层逼进; 又句句押韵, 音节迅急, 有如骏马下坡, 俊快无比。《阿房宫赋》正与此相似, 说它“祖《长城》句法”, 是很有见地的。但作赋以四个三字句开头, 并非始于陆参, 而是创于晋人郭璞。郭璞《井赋》云:“益作井, 龙登天, 凿后土, 洞黄泉。”此后, 南朝谢惠连《雪赋》以“岁将暮, 时既昏, 寒风积, 愁云繁”发唱, 无疑受了郭璞的启发, 却青出于蓝。《长城赋》学习《井赋》、《雪赋》的句法, 又比前者更胜。《阿房宫赋》则在取法前人的基础上有更多的创造, 百尺竿头, 更进一步。这说明文艺创作既贵在创造, 又需要借鉴前人。有这个借鉴和没有这个借鉴是不同的, 这里有精粗之分、文野之别。杜牧作《阿房宫赋》, 既表现了惊人的艺术想象力, 又很善于借鉴前人。这在后面还要谈到。

“覆压三百余里, 隔离天日”两句, 紧承“出”字, 总写阿房宫的规模。上句言其广。下句言其高。自“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到“高低冥迷,不知西东”,就广、高两方面作进一步的描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等句,既简练,又形象。特别是“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更其传神。不说长桥如龙,复道如虹,而说“未云何龙”、“不霁何虹”,不仅笔势跌宕,而且从惊叹语气中表达了对那些建筑物的观感,给客观描写涂上了浓烈的抒情色彩。欧阳修很赞赏苏舜钦写松江长桥的“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一联【4】。其后一句可能从杜牧的这两句脱胎,但相形之下,未免减色。

以上写阿房宫的宏伟瑰丽,已寓贬意;但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因为完成如此宏丽的建筑,固然加重了人民的负担;但如果在完成之后,用来做有利于人民的事情,那还是应该赞许的。所以,作者在写了阿房宫的宏伟瑰丽之后,立刻将笔锋伸向更重要的地方。“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这几句用夸张的手法描写了歌舞之盛(歌喉吐暖,舞袖生风,以致改变了气候)。接下去,点出那些供秦始皇享乐的歌舞者,乃是六国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既回应“六王毕”,又暗示秦统治者的前途。

关于阿房宫的宏丽和秦始皇的淫乐,《史记》以后的描述不断增加夸张和想象的成分。《三辅黄图》云:“阿房宫可受十万人,车行酒,骑行炙,千人唱,万人和。”《阿房宫赋》中“歌台暖响”等句如果说有文字资料作为根据的话,其根据不过如此,因而可以看出作者在艺术构思方面的高度创造性。

承“为秦宫人”的“明星荧荧……”一段是脍炙人口的:忽然间,天际群星闪耀;不是群星,而是美人开了妆镜!忽然间,空中绿云飘动;不是绿云,而是美人梳理头发!渭河暴涨,泛起红腻;原来是美人泼了脂水!烟雾乍起,散出浓香;原来是美人点燃兰麝!不直说美人众多,却用明星、绿云、渭涨、雾横比喻妆镜、晓鬟、弃脂、焚椒,间接地写出美人众多,其手法已很高明。但还不止此。通过形象而又贴切的比喻,既写了美人,又写了阿房宫。下临渭水、高插青霄的楼阁,象蜂房似的布满空际的窗户,以及当窗晓妆的美人,都历历如见。而写美人,又正是为了写秦始皇。所以接着便写“宫车”之过。“宫车”日日行幸,而宫人尚“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则秦始皇荒淫到何种程度,也就用不着说穿了。

这一段也是前有所承的。陆参《长城赋》云:

边云夜明,列云铧也,白日昼黑,扬尘沙也,筑之登登,约之阁阁,远而听也,如长空散雹。蛰蛰而征,沓沓而营,远而望也,如大江流萍,其号呼也,怒风匉訇;其鞭朴也,血流纵横。

《阿房宫赋》的开头既然取法于《长城赋》, 那么中间的这一段, 造句、构思都有一致之处, 可能也受了《长城赋》的启发。当然, 如果从句式的相似方面着眼, 它受《华山赋》的影响更其明显, 洪迈《容斋五笔》卷七指出:

唐人作赋, 多以造语为奇。杜牧 《阿房宫赋》云:“明星荧荧, 开妆镜也; 绿云扰扰, 梳晓鬟也;渭流涨腻, 弃脂水也; 烟斜雾横, 焚椒兰也;雷霆乍惊, 宫车过也;辘辘远听, 杳不知其所之也。”其比兴引喻, 如是其侈! 然杨敬之《华山赋》又在其前, 叙述尤壮。曰:“见若咫尺, 田千亩矣;见若环堵, 城千雉矣; 见若杯水, 池百里矣; 见若蚁垤, 台九层矣;醯鸡往来, 周东西矣; 蠛蠓纷纷, 秦速亡矣; 蜂窠联联, 起阿房矣; 俄而复然, 立建章矣; 小星奕奕, 焚咸阳矣; 累累茧栗, 祖龙藏矣。”……则《阿房宫赋》实模仿杨作也。

杨敬之《华山赋》【5】一脱稿, 即传诵士林, 轰动一时, 韩愈、李德裕、杜佑都十分赞赏。上引数句,杜佑时常吟诵。【6】杜佑是杜牧的祖父, 则杜牧熟习这篇作品是毫无疑问的。但杜牧的“明星荧荧”等句, 绝不能说是“模仿杨作”; 而是从杨作中吸取了有益的东西加以变化, 用以表现新的主题, 具有推陈出新的作用。

从“燕赵之经营”到“一旦不能有, 输来其间。鼎铛玉石, 金块珠砾,弃掷逦迤; 秦人视之, 亦不甚惜”, 承上歌舞之盛, 美人之多, 进而写珍宝之富。通过这一系列叙写, 形象地点出阿房宫的用途, 从而对秦始皇进行了鞭挞。

从开头直到这里, 作者以精炼、生动的笔墨, 叙写了阿房宫的兴建、规模和用途, 没有抽象地发议论, 而议论已寓于其中。读者不难看出: 用人民的血汗凝成、供统治者享乐的阿房宫, 集中地反映着人民的苦难,也集中地反映着统治者的荒淫腐化。

于是, 作者水到渠成似的进一步完成他的主题: 写阿房宫的毁灭, 也就是写秦统治者的毁灭及其所以毁灭之故, 向当时的最高统治者敲响警钟。

“嗟呼! 一人之心, 千万人之心也。”这自然是“人同此心”的超阶级观点。但继之而来的“秦爱纷奢, 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 用之如泥沙!”却对秦统治者的残民以自肥作了有力的抨击。以下数句, 尤其精彩:“使负栋之柱, 多于南亩之农夫! 架梁之椽, 多于机上之工女! 钉头磷磷, 多于在庾之粟粒! 瓦缝参差, 多于周身之帛缕! 直栏横槛, 多于九土之城郭! 管弦呕哑, 多于市人之言语! 使天下之人, 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 日益骄固。戍卒叫, 函谷举; 楚人一炬, 可怜焦土!”这是紧承“嗟呼”以下各句而来的。“秦爱纷奢, 人亦念其家”两句,“秦”、“人”并提。接着以“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的愤慨语,总括秦的纷奢及其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然后用“使”字领起,摆出一系列罪证。秦统治者剥削、压迫人民的罪证是不胜枚举的。文学创作的特点在于通过个别表现一般,因而在一篇作品中也用不着从各方面罗列罪证。作者写的是《阿房宫赋》,即从阿房宫着笔,就前半篇的叙写作了合逻辑的推演。一连申用准确的比喻构成的排句,形象地表现了“秦”与“人”、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一乐一苦的两个方面及其相互关系。一句句喷薄而出、层层推进,到了“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已将火山即将爆发的形势全盘托出。再用“独夫之心, 日益骄固”从反面一逼,便逼出“戍卒叫,函谷举”的局面,农民起义的熊熊烈火终于埋葬了统治者,而供统治者享乐的阿房宫,也随之化为灰烬。

作者由于受历史的局限,并不否定封建制度;相反,倒是想巩固它。如前所说,他写《阿房宫赋》,其目的不过是给当时的最高统治者提供历史教训而已。为了丰富历史教训的内容,从“六王毕,四海一”以下,一直是既写秦,又不忘六国。就章法说,以秦为主,以六国为宾。就思想意义说,以六国为秦的前车之鉴。阿房宫中的无数美人,乃是六国的“妃嫔媵嫱”;阿房宫中的无数珍宝,又是六国“取掠其人”的长期积累。六国一旦灭亡,则美人“辇来于秦”,珍宝“输来其间”;那么,秦一旦蹈六国的复辙,又将怎样呢?秦不以六国为鉴,终于自食其果;那么,当时的统治者又走秦的老路,难道会有什么更好的结局吗?写到这里,真可谓“笔所未到气已吞”!接下去,还不肯正面说破,却以无限感慨揭示出六国与秦灭亡的原因:“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既指出六国与秦的所以亡,又指出倘能“各爱其人”,就不会亡。这才将笔锋移向“后人”——主要是当时的统治者:“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行文至此,作者以饱含激情的笔墨,成功地表现了他的创作意图。结句更有言尽意不尽的特点。但在我们看来,他表现的情和意是复杂的,必须加以分析批判。他认为统治者残暴地剥削民脂民膏以满足其穷奢极欲的腐朽生活,必然要招致人民的反对(“戍卒叫”指陈涉起义)和自身的灭亡,这在当时是有进步性的。但出发点却是“恨铁不成钢”,因而对秦不以六国为鉴、当时的君主不以秦为鉴感到痛心:从这里已可以看出他的立场。至于他认为封建帝王倘能爱民,“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封建制度就可以万古长存,更是违反历史发展规律的。事实上,作为剥削阶级代表的封建帝王不可能彻底的爱民,也不可能科学地总结历史上的经验教训。个别的开国君主如李世民等人,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以前代的亡国之君为鉴,多数人则反是。《汉书》卷七五所记汉元帝与京房的对话,就很能说明问题:

是时中书令石显颛 (专) 权。…… (京房) 问上 (元帝) 曰:“幽、厉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 而所任者巧佞。”房曰:“知其巧佞而用之耶?将以为贤也?”上曰:“贤之。”房曰:“然则, 今何以知其不贤也?”上曰:“以其时乱而君危知之。”房曰:“若是, 任贤必治, 任不肖必乱,必然之道也。幽、厉何不觉寤而更求贤, 曷为卒任不肖以至于是?”上曰:“临乱之君各贤其臣, 令皆觉寤, 天下安得危亡之君?”房曰:“齐桓公、秦二世亦尝闻此君而非笑之, 然则, 任竖刁、赵高, 政治日乱, 盗贼满山,何不以幽、厉卜之而觉寤乎?……夫前世之君亦皆然矣。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也。”

《通鉴·唐纪·贞观十一年》所载马周的议论也与此相类似:“盖幽、厉尝笑桀、纣矣, 炀帝亦笑周、齐矣, 不可使后之笑今如今之笑炀帝也。”

不难看出, 杜牧“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议论, 是和京房、马周的议论一脉相承的。后人“笑”前人、“哀”前人, 却不肯引以为鉴, 硬是要倒前人的覆辙, 就只能使“后人而复哀后人”、复“笑”后人, 这的确是可“悲”的!

元朝人祝尧在《古赋辨体》里说:“杜牧之 《阿房宫赋》, 古今脍炙;但太半是论体, 不复可专目为赋矣。毋亦恶俳律之过而特尚理以矫之乎?”明朝人吴讷在《文章体辨序说》中引了祝氏的这几句话, 然后说:“吁! 先正有云:‘文章先体制而后文辞。’学赋者其致思焉!”把文章体裁看得比内容还重要, 这显然是荒谬的, 何况说《阿房宫赋》“太半是论体”, 也不完全符合事实。作者先以约占全文三分之二的篇幅, 简练地叙述、生动地描写了阿房宫的兴建、规模和用途, 形象鲜明而含意深广。“嗟呼”以下, 当然发了议论。但是第一, 议论中有描写。例如“使负栋之柱, 多于南亩之农夫……”一段, 不加判断, 只用农民、工女及其所生产的粟粒、帛缕等的数量与阿房宫上的柱、椽、钉、瓦等相比较, 而阶级矛盾的尖锐化已见于言外。第二, 议论带有浓烈的抒情性。以“嗟乎”、“呜呼”、“嗟夫”开头的各小段, 都洋溢着愤慨、痛惜与哀怨交织而成的复杂情感。这种把议论、写景 (广义的景)、抒情结合起来的艺术特色, 也表现在杜牧的歌创作中。比如为人传诵的“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霓裳一曲千峰上, 舞破中原始下来”、“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之类, 不都是这样的吗?笼统地否定文学创作中的一切议论的做法, 在今天还能看到,这其实是有害的。

注释

【1】《樊川文集》卷一三《答庄充书》。【2】 引文见《通鉴》卷二四三。【3】《樊川文集》卷一六。【4】 欧阳修 (六一诗话》云:“松江新作长桥, 制度宏丽, 前世所未有。苏子美《新桥对月诗》所谓‘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者是也,时谓此桥非此句雄伟不能称也。”【5】《华山赋》见《唐文粹》卷六。“见若咫尺”等句,写华山顶上远望所见。【6】见《容斋随笔》卷七《唐赋造语相似》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