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金石录后序》鉴赏

古文·金石录后序

李清照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1)?赵侯德父所著书也(2)。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3),钟、鼎、甗、鬲、盘、匜、尊、敦之款识(4),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5),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6),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呜呼! 自王播、元载之祸(7),书画与胡椒无异; 长舆、元凯之病(8),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自建中辛巳,始归赵氏(9)。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10),丞相作吏部侍郎(11),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12)。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13),质衣取半千钱(14),步入相国寺(15),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16)

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17),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18)。日就月将(19),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20),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21)。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22),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23),有人持徐熙《牡丹图》(24),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 留信宿(25),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后屏居乡里十年(26),仰取俯拾(27),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28)。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29)。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30),冠诸收书家。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31),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32),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33)。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34),不复向时之坦夷也(35)。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栗(36)。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37)。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阙、本不讹谬者辄市之(38),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39)

至靖康丙午岁(40),侯守淄川(41),闻金人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42),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43),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44),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45),连舻渡淮(46),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47),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48)

建炎戊申秋九月(49),侯起复知建康府(50)。己酉(51)春三月罢(52),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53)。夏五月至池阳(54),被旨知湖州(55),过阙上殿(56),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57),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58),奈何?”戟手遥应曰(59): “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60),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61),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62),病痁(63)。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64),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65)

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66),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67)。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68)。上江既不可往(69) ,又虏势叵测(70)。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71),遂往依之。到台(72),台守已遁,之剡,出睦(73),又弃衣被走黄岩(74),雇舟入海,奔行朝(75)。时驻跸章安(76),从御舟海道之温(77),又之越(78)。庚戌十二月(79),放散百官,遂之衢(80)。绍兴辛亥春三月(81),复赴越。壬子,又赴杭(82)。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83)。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84),或传亦有密论列者(85)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86) 。到越,已移幸四明(87) 。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88)。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89),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90),卜居土民钟氏舍(91),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92)。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93)。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开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94),装卷初就,芸签缥带(95),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96),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97),而墓木已拱(98)。悲夫!

昔萧绎江陵陷没(99),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 杨广江都倾覆(100),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101),不足以享此尤物耶(102)?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呜呼! 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103),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104),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105),又胡足道(106)!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107),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108)

〔注释〕(1)金:古代铜器钟鼎等一类器物。石:石刻。(2)赵侯德父:赵明诚。侯:借古代官爵名称之。(3)三代:指夏、商、周。五季:五代,唐亡后的梁、唐、晋、汉、周。(4)甗(yan):一种炊具。青铜制或陶制,上下二层,上层蒸东西,下层煮东西。鬲(li):鼎的一类。匜(yi):舀酒、水的器具,形如瓢。尊:酒器。敦(dui):盛黍稷的器具,盖和器身均作半圆形,合成整圆球形。款识(zhi):器物上铸刻的文辞。(5)丰碑:大的刻有纪念文字的碑。碣:圆形的碑。显人:显贵。晦士:姓氏不见经传的人。(6)讹(e): 讹误。(7)王播: 系王涯之误,唐文宗时吏部尚书,死于甘露之变,著名收藏家。元载: 字公辅,唐代宗时贪官。(8)长舆: 和峤,晋惠帝时为太子太傅,拥巨财,却极吝啬,时人称为有“钱癖”。元凯: 杜预,晋朝军事家,曾为镇南大将军,以平吴功,封当阳侯。著《春秋左氏经传集解》等,他对晋武帝说: “臣有《左传》癖”。(9)建中: 即建中靖国,宋徽宗年号。建中辛巳: 公元1101年。归: 古称女子出嫁到夫家为归。(10)先君:李清照父亲李格非。(11)丞相:指赵明诚之父赵挺之。(12)太学:京都的学府。(13)朔:夏历每月初一日。望: 夏历每月十五日。谒告:请假。(14)质衣:典当衣服。(15)相国寺: 在开封城内,是北宋国都汴京的大寺,每月有五次庙会。市:这里作动词购买解。(16)葛天氏: 传说中的古代帝王。(17)饭、衣: 这里作动词。练:粗绸。(18)古文: 指秦以前的文字。奇字:古文的别体字。(19)就:成就。将:进益。日就月将:语出《诗经·周颂·敬之》。(20)政府: 指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馆阁:宋代以史馆、集贤院、昭文馆为三馆,又有秘阁、龙图阁等。(21)亡诗: 指《诗经》之外的佚诗。逸史:指正史之外的史书。鲁壁:孔子故居。汉朝鲁共王坏孔子壁得古文经书。汲冢: 汲郡(今河南省汲县西)的古墓。晋初汲郡民不准盗发魏襄王墓,出竹书纪年数十车,世称《汲冢书》。(22)浸: 渐。(23)崇宁: 宋徽宗年号。(24)徐熙:南唐画家,以画花果为最佳。(25)信宿: 隔了两夜。(26)屏居: 闭门闲居。(27)仰取俯拾:仰头取低头拾,是说生活俭约,语出《汉书·货殖传·鲁人丙氏传》。(28)连守两郡: 指赵明诚先后任莱州、淄州太守。铅椠(qian):这里指书籍。(29)率: 准则。(30)字画:这里指字的笔划。(31)归来堂:赵明诚夫妇在青州住宅中的书斋名。(32)簿:编号码,登记入簿。(33)请钥: 索取钥匙。关: 支领。关出: 检出。帙: 书套。(34)揩完:揩去污垢,使之完好。(35)坦夷: 心情舒畅。(36)憀栗(liao li):心情不安。(37)重(chong)肉: 两种以上的肉食。重采: 两种以上的色彩,(38)刓(wan): 削去。阙: 残阙处。(39)声色狗马: 吃喝玩乐之类。(40)靖康: 宋钦宗年号。靖康丙午:靖康元年,即公元1126年。(41)淄川: 今山东省淄博市。(42)建炎: 宋高宗年号。建炎丁未: 建炎元年,即公元1127年。(43)长(zhang)物: 多余的物品。(44)监本:国子监刻的本子。亦称官本。(45)东海:宋东海郡,在今江苏省东海县。(46)舻:指大船。(47)故第: 故居。(48)煨(wei)烬: 灰烬。(49)建炎戊申:宋高宗建炎二年,即公元1128年。(50)起复:指服丧期满被起用。(51)己酉:建炎三年,即公元1129年。(52)罢:指罢官。(53)芜湖:今安徽省芜湖市。姑孰:今安徽省当涂县。卜居:选择住所。赣水上:江西省赣江流域。(54)池阳: 宋池州池阳郡,今安徽省贵池县。(55)被旨:受到皇帝的命令。湖州: 今浙江省湖州市。(56)过:经过。阙: 宫廷。上殿:朝见皇帝。(57)岸:露出。(58)缓急:这里专指紧急。(59)戟手:手指作戟形(古代的一种兵器)指点人。(60)辎重: 这里指行李。(61)宗器:宗庙的礼器物品。(62)行在:皇帝巡幸天下的临时住所。这里所说的“行在”,指建康(南京)。(63)痁(shan): 疟疾。(64)怛:悲痛。(65)分香卖履:指临死时对妻妾的眷念。典出《魏略》: “太祖(曹操)顾命曰: ‘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组履卖也。’”(66)分遣六宫: 遣散妃嫔。指建炎三年七月隆祐太后率六宫往洪州(今江西南昌市)。(67)部: 部署。(68)岿然: 独立的样子。(69)上江:指安徽省一带。(70)叵测: 不可揣测。(71)选(hang): 李清照的弟弟李迒。敕局:宋代枢密院编修敕令的机构。删定官:敕局的官,主管编辑诏旨。(72)台:台州,今浙江省临海县。(73)剡(shan): 剡州,今浙江省嵊县西南。睦: 睦州,今浙江省建德县。(74)黄岩: 今浙江省黄岩县。(75)行朝: 即前指的“行在” 。(76)驻跸:皇帝出巡,暂驻某地。章安:今浙江省临海县东南。(77)温: 今浙江省温州市。(78)越: 今浙江省绍兴市。(79)庚戌:宋高宗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80)衢: 今浙江省衢县。(81)绍兴:宋高宗年号。绍兴辛亥: 绍兴元年,即公元1131年。(82)壬子: 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杭: 今浙江省杭州市。(83)珉:石之似玉者。(84)颁金: 把玉壶送给金人。(85)密论列: 秘密向朝廷告发。(86)外廷: 外朝,皇帝在外听政的处所。(87)幸:皇帝所至叫做幸。四明:今浙江省宁波市。(88)无虑:大约。(89)簏: 竹箱。(90)会稽: 今浙江省绍兴县。(91)土民: 本地人。(92)穴壁:在墙上挖洞。(93)吴说:宋代书法家。运使:转运使。(94)东莱:今山东省掖县。(95)芸签:香草芸做的书签。缥带:青白色的书带。(96)吏散:下班。(97)手泽,书写的字迹。(98)墓木已拱: 坟墓上的树木已长成合抱。(99)萧绎: 梁元帝。梁元帝承圣三年,西魏攻梁,兵临梁都江陵,梁元帝召救兵不至,乃烧古今图书十四万卷。(100)杨广:隋炀帝。唐人杜宝《大业幸江都记》载: “隋炀帝聚书至三十七万卷,皆焚于广陵” 。(101)菲薄: 命运不好。(102)尤物: 珍贵文物。(103)陆机:晋朝文学家、文论家。(104)蘧瑗(qu yuan): 春秋时卫国大夫。(105)亡: 失。人亡弓,人得之:典出《孔子家语·好生》。意谓自己的东西为他人所得也没有什么关系。(106)胡足道: 有什么值得说的。(107)区区:爱而不舍的样子。(108)绍兴二年: 公元1132年。玄黓(yi)岁: 用天干地支纪年,其中十干叫做“岁阳” ,十二支叫做“岁阴” 。玄黓年即壬年。绍兴二年为壬子年。壮月: 夏历八月。朔甲寅: 用天干地支记日,如果记到某月初一,就要在干支的下边加“朔”字。这里的“朔甲寅” 恐有脱误。易安室: 李清照的书斋名。

〔鉴赏〕李清照在十八岁时和赵明诚结婚,这两人,一个长于文学,一个喜欢金石,志趣相同,情投意合,收书考古,品画论诗,极一时倡随之乐。明诚守青、莱二州,政务清简,就和清照一起校勘、考订,仿照欧阳修《集古录》的体例,编撰了《金石录》三十卷。这部书著录自三代至隋唐五代的钟鼎彝器款识和碑碣文字,共二千种,跋尾五百零二篇。后代学者,于此评价很高,如清李慈铭即说: “赵氏援碑刻以正史传,考据精慎,远出《集古录》之上,于唐代事尤多订新旧唐两书之失。” 《越缦堂读书记》这部书原有赵明诚的自序,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李清照重阅及此,作了后序。一般说来,为书籍作序,多就书论书,谈与著作有关的事情; 李清照这篇后序则打破常规,讲《金石录》本身的不过寥寥数语。除去先叙《金石录》的卷数、作者及其取材的时代内容等等,称颂它“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为开宗明义应有的文字外,紧跟着文意一转,借古喻今,发出了慨叹: “呜呼! 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 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王涯、元载都是唐代的宰相,王涯喜藏书画,不免巧取豪夺; 元载揽权纳贿,贪货无厌。二人因故被杀,死后抄家,结局近似。王涯的书画,被人取去奁轴上的金玉,弃之于地;元载家里连胡椒也多到八百石。杜预曾说和峤有钱癖,自己有《左传》癖。李清照在这里用这四个人的典故,指出蓄书画与藏胡椒,聚敛招祸,本质并无不同; 爱金钱和爱《左传》,各有嗜好,一样沉迷陷溺,不能自拔。她把这些事视为一律,俱归于“惑” ,就为本文定下了一个基调: 即赵明诚和自己的搜购碑文书籍,亦出于“惑” ,虽属爱好,亦受其累; 下文对往事的回忆,就由此而引起、展开。

买书藏书,是本文的关键,由少至多,其乐不同。赵李虽同属宦族,并不富裕,最初只是在休假时,质衣得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 ,自以为象太古葛天氏时人民那样愉快。其后不断寻求,“日就月将,渐益堆积” ,遇到难见的珍本,就尽力抄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 。随着搜辑范围又加扩大,见着书画古器,“亦复脱衣市易” ,因为无力购买徐熙的《牡丹图》,“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作品这些叙述,看来琐屑异常,但却颇有情致,使李赵两个人的形象在读者面前,逐渐清晰起来。由于赵明诚有居乡十载的积蓄,加上连守两郡的俸禄,能够大量地买书,于是收藏日丰。作者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当时勘书谈笑的景况:“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偏)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灯下校书赏画,已经是兴会淋漓; 饭后指述典故,比赛胜负,以致举杯大笑,茶倾怀中,更见出赵李夫妇倡随融洽的雅趣,一时欢愉气氛,活跃纸上,俨然一幅闺中行乐图! 在起书库、置布橱,兼储副本之后,书籍罗到几案,“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赵李二人,这时大概是踌躇满志的了。如果说本文上半是写欢愉之趣,那么此处已达到了高峰; 下文状离散之情,也就从风云变幻之中开始。

靖康元年丙午(1126),金兵攻破东京,恍如一声霹雳,惊醒美梦,于是赵李夫妇“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他们把书画等屡加删汰,载了十五车,“连舻渡淮”。次年四月,徽宗和钦宗被金人俘虏北去,五月康王构即位于建康,改元建炎。十二月金人攻陷青州,赵明诚故宅所存十余间的书籍,先成灰烬,建炎三年赵明诚被任命知湖州,独自从池阳(今安徽贵池)赴建康,清照记云:“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这里写赵明诚神采奕奕,如在目前,但一问一答,都很短促,可见金兵逼近,人心惶惶的紧张情景。“与身俱存亡” ,语意似壮,而其实可悲! 在赵明诚病逝建康之后,李清照伶仃孤苦,茫无所之。这时南宋小朝廷,不思抗金御侮,一味退避求和。先是“分遣六宫” ,继又“放散百官” 。高宗由章安(宋时台州的镇名)到温州(今浙江温州),往越州(今浙江绍兴),又奔衢州(今浙江衢县),移四明 (今浙江宁波),到处逃窜,纲纪尽丧,已经完全不成体统。李清照到处流浪,不得安居,她把所谓“连舻渡淮” 之书,运到洪州(今江西南昌),由于金兵攻陷洪州而化为云烟; 病中搬入卧室的一小部分“岿然独存” 的典籍和因恐惧流言准备献给朝廷的铜器和写本书等,随着也大部散失; 剩下了五、七簏书画砚墨,不忍更置他所,常放卧榻之下,又在会稽(即浙江绍兴)被人穴壁窃走五簏; 至此,赵明诚旧藏的书籍文物,已经十去八九。可是作者对残存的几种平常的书,“犹复爱惜如护头目” ,连自己都不禁发出“何愚也耶” 的疑问。实际她这个“愚”劲,正是基于她和赵明诚有真挚的伉俪之情而产生的,因人及物,所以格外爱惜这点残书。联系上文对赵明诚由池阳赴建康时临别形象的刻画以及得知明诚冒暑致疾,立即想到他平日性急,病热必服寒药,于病不利,立即解舟而下,一日夜行三百里,赶往建康的叙述,可知李清照于赵明诚相爱极深,关心极切,真情流露,随处显现于字里行间。回忆生平,追怀往事,似乎就到此结束了,可是作者余情未断,感慨仍多。“今日忽开此书(指《金石录》),如见故人” ,脑中又闪出自己丈夫在莱州的一个生活片断: “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 过去的欢愉,只能增加今日的凄凉感,她终于忍不住伤心,发出“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 的叹息。因此要为《金石录》作后序,使读者了解此书和自己的心迹。睹物怀人,为作后序的枢纽; “得之艰而失之易” ,为自己藏书经历的概括; “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设问探询,回答自然是战乱所造成。随着又转作达观之语: “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这又以天地间一切事物的盈虚消长,更易无常的哲学来开导自己。我们知道李清照爱惜书籍,有如性命,对赵明诚的遗物,更是视同珍宝,曾千方百计地移转、保存,遇乱尽失,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伤心可想。她这样说,是真的已经想通,豁然开朗,平心释“惑”,不再为物累呢?还是无可奈何,故意宽慰自己呢?可能两者兼而有之,一再申明,似张似弛,更见其睹物怀人的深沉悲痛。文章最后说: “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以警戒的意思作结,与开头的“其惑一也”的“惑”字相照应。波澜迭起,愈转愈深。作者一刹那间思想情绪的变化,也正是自己认识逐渐深刻的过程。

总起来说,李清照少历繁华,中经丧乱,晚境凄凉,《金石录后序》,既是她的自传,也是赵明诚的回忆录。由书籍之得失聚散,写人世之离合悲欢,感慨淋漓,文情跌宕,正如李慈铭所说: “叙致错综,笔墨疏秀,萧然出町畦之外。”他认为“宋以后闺阁之文,此为观止”(《越缦堂读书记》)是不算过誉的。实际这篇文章不仅以笔墨见长,也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它的内容决非《金石录》一书所能限,也非一家一姓之事所能限,而展示了较广泛的生活面。关系国家兴亡的青州之乱、靖康之耻等,其中都有所反映。我们可以说,它所表现的是一个时代,使我们由此看到由北宋末因统治者昏庸造成的积弱之势到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抗敌御侮的倾危之局。在那样黑暗动荡的环境中,一个好古的文人、多才的词客,想玩赏金石,纵情读书考古,根本是不可能的。《金石录后序》之所以值得重视,主要是它揭露了造成李清照那样夫死书亡的悲剧的根源,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至于行文之妙,李慈铭只云“笔墨疏秀” ,还未足以尽之,其迥异寻常,乃在文生于情,情见于文,真情贯乎全篇,故无意求工而文自工。我所谓一片冰心万古情,即指这种文情交挚的作品,没有古今的界限,到现在仍然足以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