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与山巨源绝交书
嵇康
康白: 足下昔称吾于颍川(1),吾常谓之知言(2)。然经怪此意(3),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4),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5),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6)。足下傍通(7),多可而少怪(8),吾直性狭中(9),多所不堪(10),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11),惕然不喜(12),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13),手荐鸾刀(14),漫之膻腥(15),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16),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17),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18),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19)。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20); 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21)? 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22); 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23);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24)。所谓达则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25)。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26),许由之岩栖(27),子房之佐汉(28),接舆之行歌 (29),其揆一也(30)。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31)。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32),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33)。且延陵高子臧之风(34),长卿慕相如之节(35),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36),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37),母兄见骄(38),不涉经学,性复疏嬾(39),筋驽肉缓(40),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41)。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42)。又纵逸来久(43),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44),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45)。此由禽鹿,少见驯育(46),则服从教制; 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47),赴蹈汤火; 虽饰以金镳(48),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49) 。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50),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51),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52),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53),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54)。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55),又不识人情,闇于机宜(56),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57),久与事接,疵衅日兴(58),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59),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60),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61),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62),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63),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64),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65),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66),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67),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68),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69),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70),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71),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72),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耶? 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73),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74),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75)。禹不偪伯成子高(76),全其节也; 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 近诸葛孔明不偪元直以入蜀(77); 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78);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者不可以为桷(79),盖不欲枉其天才(80),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81),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82)。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83);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84)。吾顷学养生之术(85),方外荣华,去滋味(86),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87),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88),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89),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90),令转于沟壑也(91)。吾新失母兄之欢(92),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93),如何可言! 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94),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95),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麤疏,不切事情(96),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97)。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98),而能不营(99),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馀年,此真所乏耳(100),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101)! 若趣欲共登王途(102),期于相致(103),时为欢益(104),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105),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106),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107)。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108),并以为别(109)。嵇康白。
〔注释〕(1)足下: 对人的敬称,这里指山涛。颍川: 指山嵚,山涛的叔父,曾为颍川 (今河南许昌市东)太守。称吾于颍川:指山涛在颍川太守山嵚面前称述嵇康有不愿出仕的志愿。(2)知言: 知已之言。(3)经: 常。此意: 指山涛称述嵇康不愿出仕之意。(4)河东: 郡名,今山西南部黄河以东地区。嵇康曾在河东避居。(5)显宗: 公孙崇,字显宗,曾为尚书郎。阿都: 吕安,字仲悌,小名阿都,是嵇康的好友。时山涛正任选曹郎,曾想让嵇康代自己职务。(6)事: 指“议以吾自代”事。不行: 未成。故: 同“固”,原来。(7)傍通: 博通众艺,善于应变。(8)多可而少怪: 多有许可,少有疑怪,指遇事随和。(9)狭中:指心胸狭窄。(10)堪: 忍受。(11)间: 近来。迁: 升官。(12)惕然:忧惧的样子。(13)庖人:祭祀时宰牲的人。尸祝: 祭祀时向神致祷辞的人。《庄子·逍遥游》: “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庖人和尸祝各有职司,如果庖人不尽其责,尸祝亦不代之宰烹。(14)荐:举。鸾刀: 刀柄缀有鸾铃的屠刀。(15)漫: 污染。(16)并介之人:兼济天下和耿介孤高的人。并: 指兼善天下。介:指耿介孤直。(17)今空语同知有达人: 现在空谈彼此都知道有一种通达的人。空语: 空谈。达人: 旷达之人。(18)外不殊俗: 外表上与世俗无异。内不失正:内心没有失去正道。(19)悔吝: 悔恨、遗憾。(20)老子: 即李耳,曾任周朝的柱下史。庄周: 即庄子,曾任宋国蒙县漆园吏。二人职位都很低贱,所以说“亲居贱职”。吾之师: 嵇康信奉老、庄,故引以为师。(21)柳下惠: 即展禽,名获,字季,春秋时鲁国名士,曾为士师。东方朔: 字曼倩,汉武帝时为太中大夫。二人职位都很低下,所以说“安乎卑位”。短: 指出别人的过失。(22)兼爱: 博爱。不羞执鞭:不以替人执鞭赶车为羞耻。孔子说: “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 (23)子文: 姓斗(dou) ,名谷于菟 (wu tu) ,春秋时楚国人。令尹: 楚国的官名,相当于宰相。《论语·公冶长》:“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 三已之,无愠色。”(24)济物: 济世。(25)达: 显达。渝: 改变。穷: 穷困。无闷: 无忧。《孟子·尽心上》: “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26)君世: 为君于世。(27)许由: 尧时的隐士。岩栖: 退隐山林。传说尧想让位于许由,许由不受,逃往河南登封东南的箕山下隐居。(28)子房:张良,字子房,曾辅佐刘邦统一天下,建立汉朝。(29)接舆: 春秋时楚国的隐士。《论语·微子》: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 ‘凤兮! 凤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30)揆(kui): 准则,道理。(31)遂: 顺。(32)百行: 各种各样的行为表现。殊途而同致:所走的道路不同,而达到的目的相同。《易经·系辞》: “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33)循性而动:依本性而行事。附: 归,得。不出、不返: 《韩诗外传》: “朝廷之人为禄,故入而不出; 山林之士为名,故往而不返。”(34)延陵:指吴公子季札。季札居延陵(今江苏武进县) ,人称延陵季子。高子臧之风: 以子臧之风为高。子臧是曹国公子,曹宣公死时,曹人欲立子臧为君,子臧认为自己不当立而逃走。吴国诸樊要立季札,季札引子臧为例,辞不接受。(35)长卿: 司马相如,西汉著名辞赋家。小名犬子,后来因仰慕蔺相如,遂改名相如。(36)尚子平: 即向子平,名长,东汉隐士。台孝威: 名佟,东汉隐士。(37)加少孤露: 指少年失父,孤苦无依。孤露: 丧父体弱。《左传·昭公元年》杜预注: “露,羸也。”(38)母兄见骄: 被母兄所宠爱。母兄: 同母之兄,指嵇熹。(39)嬾: 同“懒”。(40)驽: 原是劣马。此指宽疏散懒。(41)不能(nai) : 不耐,不愿。能: 通“耐”。(42)胞: 指膀胱。(43)来久:由来已久。(44)简: 简脱,怠慢。侪(chai)类: 同辈。见宽:被原谅。(45)颓:衰落。任实: 放任,率真。笃: 厚。(46)由: 同 “犹”。禽: 同“擒”。少: 幼小时。见: 被。(47)狂顾: 疯狂地回头张望。顿缨:挣脱缰绳。顿: 毁坏。(48)金镳(biao): 金属制作的马衔。此指套鹿的笼头。(49)飨: 用酒食款待。嘉肴: 精美的食物。逾: 更加。长林:广阔的树林。丰草:丰美的百草。(50)阮嗣宗: 名籍,嵇康的好友,“竹林七贤”之一。人过: 他人的过错。(51)至性:纯真的天性。(52)过差: 过度,过量。差: 等。(53)绳:纠正过失。这里指纠弹、抨弹。疾: 恨。(54)大将军: 指司马昭。保持: 保护。《文选》李善注引孙盛《晋阳秋》说,何曾在司马昭面前说阮籍任性放荡,败礼伤教,应将他流放海外,以正风教。因阮籍对司马氏的反对不太露骨,而且名声大,司马昭没有对他下手。只说,他素来体弱多病,应当宽恕。(55)慢弛之阙:傲慢懒散的缺点。(56)识: 领。闇: 同“暗”,不明。机宜: 事宜。(57)万石: 石奋,西汉时官至大中大夫、诸侯相,与子四人皆官秩二千石,共一万石,故有“万石君”之称。一家人以谨小慎微著称。好尽: 喜欢尽情直言,毫无顾忌。累: 负累,毛病。(58)疵: 缺点,毛病。衅:嫌隙,争端。(59)自惟至熟: 自己考虑得很成熟。(60)当关: 守门的人。不置: 不止,不放。(61)弋(yi):用系有绳子的箭射鸟。(62)危坐: 端端正正地坐着。痹: 麻痹。摇:自由活动。性: 身体。章服: 指官服。(63)便: 习。书: 写字。作书:写信。机:同“几”,小桌子。(64)人道: 人之常情,世俗。瞿然: 惊恐的样子。(65)降心: 使心志受抑。诡故: 违背本性。不情: 不实,不真。(66)无咎无誉: 不受怪罪和称誉,这里指不受怪罪。《易·屯》: “括囊无咎无誉。” (67)聒(guo)耳: 杂乱刺耳。嚣尘臭处: 声音喧闹、尘土飞扬和臭气处在一起。(68)鞅掌:事务烦忙的样子。《诗经·小雅·北山》:“或王事鞅掌。”(69)非: 责难。薄: 菲薄。汤: 商汤。武:周武王。周: 周公。孔: 孔子。(70)会显:将会显扬出去。(71)轻肆: 轻率放肆。(72)促中小心: 心胸狭小。中: 衷,内心。(73)饵: 服用。术(zhu): 白术。白术和黄精都是药材,据说久服可以健身延年。(74)一行: 一当。(75)济: 成全。(76)偪: 同“逼”。伯成子高:传说尧、舜时的诸侯,舜传位给禹之后,伯成子高因不满禹的政见而辞去诸侯,隐居耕种。禹为了成就他的名节,没有硬要他出来做官。(77)假: 同“借”。盖: 雨伞。子夏: 姓卜,名商,孔子的学生。《孔子家语》:“孔子将行,雨,无盖。门人曰: ‘商也有焉。’孔子曰: ‘商之为人也,甚恡于财。吾闻与人交,推其长者,违其短者,故能久也。’”护: 回护,遮掩。诸葛孔明: 诸葛亮。元直:徐庶。《三国志·诸葛亮传》载,徐庶原来与诸葛亮同事刘备,后曹操捉获其母以要挟,他便辞别刘备而归曹操,刘备和诸葛亮都未加阻留。(78)华子鱼: 华歆。幼安: 管宁。他们二人是同学。魏文帝时,华歆任司徒,荐举管宁出来做官,管宁固辞不受。(79)桷(jue):屋上承瓦的椽子。(80)枉:屈曲。天才:这里指本性。(81)四民: 士、农、工、商。(82)通:懂得,明了。度内:所想得到的。度: 忖度。(83)章甫:冠名。越人: 今江苏、浙江以南古越地的居民。文冕: 饰有花纹的冠冕,指章甫。《庄子·逍遥游》: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84)鸳雏: 鸾凤一类的鸟。《庄子·秋水》: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 ‘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 ‘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猫头鹰)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 ‘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鹓: 与“鸳”通。此反用庄子用语。臭腐: 喻仕途。鸳雏为嵇康自喻。(85)顷: 不久。(86)方: 正。外:抛弃。滋味: 美味,指饮酒食肉。(87)九患: 指上文说的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88)自试: 自己事先设想。(89)自卜已审: 自己已经考虑清楚。卜:考虑。审: 详明。(90)无事冤之: 不要冤屈我。(91)转于沟壑: 辗转于山沟涧谷之间,指遭遇苦难而死。(92)新失母兄之欢: 指同母之兄刚死。(93)悢悢(liang): 悲伤。(94)叙离阔: 叙谈离别之情。(95)嬲(niao):戏弄,纠缠。置: 放。(96) 旧知: 早知。潦倒: 放浪。麤: 同“粗”。切: 通达。不切事情:不懂世事人情。(97)此最近之:这就最接近我的本性。可得言耳: 可以这样说了。(98)长才:才能高。广度: 思虑远。淹: 博洽贯通。(99)营: 经营,钻营。不营:指不求仕进。(100)此真所乏: 这是真性所短缺的,指没有做官的长才广度。(101)黄门: 宦官。(102)趣(cu):促,催促。王途: 仕途。(103)期:希望。致: 招致。(104)欢益: 欢悦补益。(105)自非: 若不是。(106)野人: 指农民。快: 快意。炙: 烤。快炙背: 以晒背为最愉快的事。芹子: 芹菜。美芹子: 以芹菜为最美的食物。至尊: 天子。(107)区区: 诚挚。疏: 迂远,不近事理。(108)解: 晓喻。(109)别: 指绝交。
〔鉴赏〕魏晋之际,活跃着一个著名的文人集团,时人称之为“竹林七贤”,即: 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向秀、阮咸、王戎。当时,政治上正面临着王朝更迭的风暴。“七贤”的政治倾向亲魏,后来,司马氏日兴,魏氏日衰,胜负之势分明,他们便分化了。首先是山涛,即山巨源,投靠司马氏作了官,随之他又出面拉嵇康。嵇康是“七贤”的精神领袖,出身寒门,与魏宗室通婚,故对司马氏采取了拒不合作的态度。为了表明自己的这一态度,也为了抒发对山巨源的鄙夷和对黑暗时局的不满,他写下了这篇有名的《绝交书》。
这封信分为五段,层次、脉络分明。
第一段开门见山,说明绝交的原因,开篇劈头就是“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足下故不知之”。交友之道,贵在相知。这里如此斩钉截铁地申明与山涛并不相知,明白宣告交往的基础不复存在了。接下去点明写这封信的缘由: “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羶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这里“越俎代庖”的典故用得很活。此典出于《庄子·逍遥游》,原是祭师多事,主动取厨师而代之。嵇康信手拈来,变了一个角度,道是厨师拉祭师下水,这就完全改变了这个故事的寓意。嵇康特别强调了一个“羞”字:庖人之引尸祝自助,是因为他内心有愧,因为他干的是残忍、肮脏的事情。这就一下子触到了山涛灵魂中敏感的地方。这个典故用在这里,具有“先声夺人”之妙。行文用典,历来有“死典”、“活典”之别。象嵇康这样,随手拈来,为我所用,便是成功的佳例。至此,与山巨源的基本分歧,明白点出,下面就进一步发挥自己的看法。
第二段,作者高屋建瓴,提出人们相处的原则。文中首先列举出老子、庄周等十一位历史人物,借评论他们的事迹阐发了“循性而动,各附所安”的原则。表面看来,嵇康这里对出仕、归隐两途是无所轩轾的,且以“并介之人”推许山涛,但联系上文一气读下,就不难体味出弦外之音。既然在那样的时局中,做官免不了沾染鲜血,那么出仕者的“本性”如何,自在不言之中了。于是,推许成了辛辣的讽刺。当然,这种讽刺是全然不动声色的,而对方却心中明白、脸上发烧。古人有“绵里针”、“泥中刺”的说法,指的就是这种含蓄的讽刺手法。在阐述了“循性而动”的一般处世原则后,作者笔锋一转: “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指出人们根据气节本性选择的人生道路是不可强行改变的。这是承上启下的一笔。
第三段便描述起自己的本性和生活状况来。他写了自己极度懒散的一些生活习惯后,使用了一个比喻: “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 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 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真是形象之极! 禽即擒字。作者自比野性未驯之鹿,他对山涛说: 不错,出去做官可以得到“金镳”、“嘉肴”——富贵荣华,但那代价我也是知道的,那要牺牲掉我最宝贵的东西——“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因此,我宁赴汤蹈火,不要这富贵的圈套。写到这里,不必再作抽象的议论,作者就已把自己的浩然正气,大义凛然的人生态度,以及不与恶势力妥协的立场,生动地描摹出来了。
然而,作者并不肯就此置笔。第四段,他进而举出阮籍受迫害之事,指出自己与朝廷礼法的矛盾更为尖锐。嵇康把这些矛盾概括成九条,就是很有名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这九条排比而出,滚滚滔滔,一气贯注,丝毫不容对方有置喙的余地。嵇康自己那种“龙性谁能驯”的傲岸形象也就随之呈现到读者的面前。这“七不堪、二不可”,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似乎狂得过分一些,而在当时,一则疏狂成风,二则政治斗争使然,所谓“大知似狂”、“不狂不痴,不能成事”,所以并不足怪。在这一大段中,作者渲染出两种生活环境: 一种是山涛企图把他拉进去的,那是“官事鞅掌”、“嚣尘臭处、千变百伎”、“鸣声聒耳”、“不得妄动”; 一种是他自己向往的,是“抱琴行吟,弋钓草野”、“游山泽,观鱼鸟”。相形之下,孰浊孰清,不言而喻。至此,已把作者自己的生活旨趣及拒不合作的态度讲得淋漓尽致了。特别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一条,等于是和名教,以及以名教为统治工具的司马氏集团的决裂宣言。这一条后来便成了他杀身的重要原因。
下面一段转而谈对方,以交友之道责之。在列举了古今四位贤人“真相知”、“识其天性,因而济之”之后,作者使用了欲抑先扬的手法。他讲:这个道理只有通达的人才能理解,当然您是明白的了。初看起来,是以“达者”相许,然而下面随即来了一个大的转折: “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 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在骂山涛了:我原以为你是够朋友的“达者”,谁知道你却象那强迫越人戴花帽子的蠢家伙,象那专吃臭尸烂肉的猫头鹰一样。这两句话骂得真够痛快,正是嵇康“刚肠疾恶”本色的表现。如果说开篇处的讽刺还是绵中之针的话,这里则是针锋相对了。由此可以想见作者命笔之际,愤激愈增的心情。
最后,作者谈了日后的打算,表示要“离事自全,以保余年”。这一段锋芒稍敛。因为他是一时风云际会的领袖人物,是司马氏猜忌的对象,故不得不作韬晦的姿态。但态度仍坚定不移: “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可说是宁死不合作了。而对山涛鄙夷之情,犹有未尽,故终篇处又刺他一笔: 野人有以晒背为快乐,以芹子为美味的,想献给君王,虽然一片诚意,但也太不懂事理了,“愿足下勿似之”。又是不动声色,而揶揄之意尽出。
刘禹锡说: “八音与政通,文章与时高下。” 《与山巨源绝交书》正是魏晋之际政治、思想潮流的一面镜子。《绝交书》直观地看,是嵇康一份全面的自我表白,既写出了他“越名教而任自然”,放纵情性、不受拘羁的生活方式,又表现出他傲岸、倔强的个性。然而,《绝交书》的认识意义并不止于此。一方面,我们可以从嵇康愤激的言词中体会到当时黑暗、险恶的政治氛围; 另一方面,嵇康是“竹林七贤”的领袖,在士人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和相当大的影响,因此,《绝交书》中描写的生活旨趣和精神状态都有一定的代表性,部分反映出当时社会风貌和思想潮流。
作为一篇文学作品,《与山巨源绝交书》更为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它那独特的文字风格。《文心雕龙·明诗篇》给嵇阮二人的评语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钟嵘的《诗品》也以“清远”、“峻切”评价嵇康诗作。足见是一时之通论。细味作品,这一裁断实在贴切得很。而且,不唯嵇诗清峻,嵇文也以清峻而名家。何谓“清峻”?大体说来,就是立意超俗,行文精练,词义透彻。本文陈说自己的旨趣、好恶,居高临下,旁若无人,嬉笑怒骂处,涉笔而成文。本来,这封书信是为辞谢荐引而作,但作者没有粘滞在这一具体事情上,而是从处世原则,交友之道大处着眼,引古喻今,挥洒自如。所谓“清远”者,正在于此。而从行文之法来看,首论处世原则,标出 “循性而动,各附所安”的大义,次述自己生活习惯、精神状态,继而推论,自己必不堪为官,只宜退居。接下来转向对方,也是先标出“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的交友之道,继而责备对方对不起朋友的作法。表面上挥洒自在,筋骨中却贯注着极强的逻辑力量。再辅之以“七不堪、二不可”那样透彻、斩截的言词,自然可称为“峻切”了。刘师培评论嵇康的散文是“文如剥茧,无不尽之意” ,也是着眼于这种丝丝入扣的内在逻辑性。嵇文的清峻风格带有明显的时代印记。这一方面是汉末魏初讲求名法之治,文章普遍趋向简明透彻之故。另一方面,士人中高傲、放纵的思想潮流影响到文章,便出现了所谓“师心”、“使气”的创作态度,把主观情性作为驱策笔墨的主导力量,于是把作者自己的形象熔铸到了作品中。《文心雕龙》称嵇康为“隽侠”。我们今天读此《绝交书》,不是确确实实感到里面鼓荡着一股“龙性”不可驯的侠气吗? 象那随手拈来的鸳雏斥鸱,美芹献曝的故事,七不堪二不可的排比,都生动体现出嵇康居高临下,笑骂任心的气概。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讲,有清峻之人格,方有清峻的文章风格。“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在司马氏的屠刀之下,“竹林七贤”死的死,降的降,于是象《绝交书》这样令人悚然动容的清峻风格也就不多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