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国策》·触龙说赵太后
赵太后新用事【1】,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2】触龙言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3】。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4】也,故愿望见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鬻耳【5】。”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 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6】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7】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8】,为之泣, 念悲其远也, 亦哀之矣。已行, 非弗思也, 祭祀必祝之, 祝曰:‘必勿使反【9】。’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 至于赵之为赵, 赵王之子孙侯者, 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 远者及其子孙, 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 位尊而无功, 奉【10】厚而无劳, 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 而封以膏腴之地, 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 一旦山陵崩, 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 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 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 恣君之所使之。”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 质于齐, 齐兵乃出。
子义 【11】闻之曰:“人主之子也, 骨肉之亲也, 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 以守金玉之重也, 而况人臣乎!”
【注释】
【1】 新用事: 刚刚执掌政事。
【2】 左师: 古时闲散的官, 是供养的年老有功的大臣。
【3】 揖: 拱手施礼。又: 一说“揖”应作“胥”, 同“须”, 等待的意思。
【4】 郄: 亏损。
【5】 恃鬻: 鬻即粥, 意为年老, 胃口不佳, 靠吃粥度日。
【6】 贱息: 贱, 自谦词。息, 儿子。
【7】 媪 (ao): 年老的妇人。
【8】 踵: 脚后跟。
【9】 必不使反: 反同“返”, 回家。做父母的不希望嫁出去的女儿被休弃遣回。做王后的, 或是被废, 或是亡了国, 才会回国。
【10】 奉: 同“俸”。
【11】 子义: 赵国的一位贤士。
【赏析】
我国的古籍浩如烟海,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供历代帝王统治时借鉴用的,如《资治通鉴》就是由司马光奉敕专为此而编。还有的典籍,作者的初衷可能与此无缘,但以后还是派上了这样的用场,出自《战国策·赵策》的《触龙说赵太后》当属此类。
本文记述的事件大约发生在公元前265年。前266年,赵国的惠文王辞世,孝成王赵丹即位,变法后的强大秦国趁火打劫,发兵东下,一举攻占赵国三座城池。赵国当时实际掌权者是赵丹的母亲赵太后,这位赵太后即赵威后,在《战国策》中是个显赫人物。“齐策”里有一段“赵威后问齐使”,问收成,问百姓,然后才问君王,齐使不悦,指责威后“先贱而后尊贵”,威后据理以对,道出了“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的千古名言。问者言之凿凿,步步进逼,对者狼狈不堪,嗫嚅语塞,赵威后威风八面,由此青史留名。
战国时诸侯间互相攻杀,常常由几个国家结盟,共同对付另外的一个或几个国家,结盟的凭据就是人质,多数的作法是把自己的子孙送到对方做抵押,以取得信任。在本篇中,这种通常的作法,却不能得到那位颇具民本主义思想的赵太后的首肯。两段文字,同一个人的表现却大相径庭,这恐怕算得是“开明君主”的两个侧面,也说明了统治者过子女关并不绝对与个人品质有关,而是与制度,社会文明程度密切相关。
老臣触龙是全文中的另一个主角,面对强秦急攻,国破即在眉睫,他心忧如焚。但身份和阅历又使他不会像其他大臣那样强谏,以致遭受唾面之辱,他必须找到另外一种太后能接受的方法,来达到救国的目的。这是全文展开的必要条件,也是作者要表达的主题思想之一——办事情要力求做到动机、方法、效果的统一。当然,还存在另外一个条件,那就是赵国弱于秦国,当时的赵国,虽然廉颇、蔺相如、平原君等还在支撑着门面,但国力已大不如前,靠自身的力量看来绝不是强秦的对手,必须求救于齐,而齐能出兵也有一个条件“必以长安君为质”。本文的第一段用字无多,却极精练地描绘出触龙所面临的局面,丝丝入扣,容不得其他选择。秦来攻——赵不敌,求救于齐——齐要长安君为质——大臣强谏,太后不听。这是任何说客都回避不了的现实。一系列的限制性条件,为触龙施展其特有的才能打下了基础。《战国策》一书是编者纂集起来的,不是“一家之言”,也不是撰述,因此,其思想比较糅杂,但有一种思想基本贯穿了始终,这就是纵横家思想,书中记述的人物也以纵横家为多,还讲了多种游说技巧。触龙虽不是纵横家,但毕竟是以说客身份出现,加之编者的“纵横”意识,更使得触龙说赵太后不同于一般的进谏,触龙的身上有了纵横家的影子。换一个角度说,触龙一定也有这种本领,否则,就不会有这桩举朝托付于斯的佳话了。
“左师触龙愿见”, 平淡中起笔。一位老臣探视太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由于前而交待了各种条件, 使读者诸君不禁捏了一把汗, 太后的“盛气而揖之”着墨不多, 分寸掌握得极好, 又是必然之举。出乎太后的意料, 触龙所言均是“玉体”、“日食”一类琐事, 他算是摸透了太后的脾气,才能使其“色少解”。以下触龙开始了真正的攻势, 但他深知个中奥妙, 仍不言“质”, 而是欲擒故纵, 提出要让自己的爱子舒祺去“补黑衣之数”。当时王宫的卫士都着黑色衫, 所以有此代称。这显然是一种很低贱的工作。左师公虽非当朝权贵, 但也年迈有功, 由朝廷供养, 并非等闲之辈, 能让爱子去充黑衣, 其报国的拳拳之心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子女的教育, 对历代统治者都是个重要课题。在中国, 又由于特定文化的存在, 使这个问题尤为引人注目。所谓“龙生龙, 凤生凤”是也。左师公遣爱子充卫士, 并非是在这上面有什么超前意识, 而是因赵太后的致命处在此, 不得不为之, 大有“舍不得孩子抓不住狼”的味道。你不是想让长安君成为人主吗?那么就要为他打好基础, 让他关键时刻为国家做出贡献, 一句话, 让他去做人质, 解国家燃眉之急。当然, 在今人看来, 这与赵太后的愚昧相比, 只有少许进步可言。
本文充分体现了《战国策》长于论辩、驳难的特色, 全文基本都在对话中展开,“今三世以前”开始的一连串的反诘, 更是表现了纵横家巧舌如簧, 善于抓住对方要害, 一举击破的特点, 用语精辟、简约而有效。作者首先要表现的是纵横家的无所不能和他们在游说时的愿望、方法与效果的统一, 其次才是左师公的爱国精神和如何培养子女的道理。
文中仅有的两个人物, 一个专横且自私, 一个忠厚又机敏, 前者位高失道, 后者位卑得道。除对话外, 作者仅用了极少的客观描述, 也绝少感情色彩, 但举手投足, 活灵活现, 如左师求见后异常传神的“入而徐趋”。趋是臣见君时的小跑, 是一种礼节。触龙老矣, 疾趋已力所不逮, 只能做出“趋”的样子, 走得很慢,加上以下慢条斯理的家常话, 把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作者用丰富的细节描写, 成功地展示了人物内心的变化。
本文的另一特点在于作者成功地使用了轻松、细腻的笔触, 这可以说是《战国策》与《左传》的一个极大的不同, 前面说过,《战国策》有极重的纵横家色彩, 诸侯征战, 天下分合,在作者看来全在于他们的如簧巧舌,一切纠纷、战事全不在话下, 只要他们到了各国君主面前, 白可变黑, 方可变圆。所以在叙述国家危难时, 他们可以用极轻松的笔调娓娓道来。本来赵国已是秦国砧板上的肉, 但文中的触龙毫无焦虑神态外露, 其根子就在于纵横家的自信。这一点反映到本文主题上, 可以简言之: 说客包打天下。
一篇几百字的文章,引得后世评家各取所需,从不同的角度去评说,这本身就说明了本文有着涵盖较广的思想内容,非同一般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