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李愬雪夜取蔡州》鉴赏

古文·李愬雪夜取蔡州

司马光



李愬谋袭(1)蔡州。每得降卒,必亲引问委曲(2),由是(3)(4)中险易远近虚实(5)尽知之。李祐6言于李愬曰:“蔡之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7),守州城者皆羸(8)老之卒,可以乘虚直抵其城(9)。”愬然之(10)。命李祐,李忠义帅突将三千为前驱(11),自将(12)三千人为中军(13),命李进诚(14) 将三千人殿其后(15)。行六十里,夜至张柴村(16),尽杀其戍卒(17),据其栅(18)。命士少休,食干糒(19),整羁靮(20)。留五百人镇之,以断洄曲及诸道(21)桥梁。复夜引兵出门。诸将请所之(22),愬曰: “入蔡州取吴元济。”诸将皆失色。

时大风雪,旌旗(23)(24),人马冻死者相望(25)。天阴黑,自张柴村以东道路皆官军所未尝行。人人自以为必死,然畏愬,莫敢违。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至州城。近城有鹅鸭池,愬令击之以混军声。四鼓(26),愬至城下,无一人知者。李祐、李忠义钁其城为坎(27)以先登,壮士(28)从之。守门卒方熟寐,尽杀之,而留击柝者(29),使击柝如故。遂开门纳众(30)。及里城,亦然。城中皆不之觉(31)。鸡鸣,雪止,愬入居(32)元济外宅(33)。或告元济曰: “官军至矣!”元济尚寝,笑曰:“俘囚为(34)盗耳,晓当尽戮之。”又有告者曰:“城陷矣!”元济曰: “此必洄曲子弟(35)就吾(36)求寒衣也。”起,听于廷(37),闻愬军号令,应者近万人,始惧。帅左右(38)登牙城拒战。愬遣李进诚攻牙城,毁其外门,得甲库(39),取器械。烧其南门,民争负薪刍(40)助之。城上矢如猬毛(41)。晡时(42),门坏。元济于城上请罪,进诚梯而下之(43)。愬以槛车(44)送元济诣(45)京师(46)

〔注释〕(1)袭: 出其不意地攻取。(2)必亲引问委曲: 一定亲自招来(降兵)查问详情。引: 招来。委曲: 底细,这里指吴军虚实。(3)由是: 因此。(4)贼: 指吴元济。(5)险易远近虚实: (地势的)险要平易,(道路的)远近,(军备的)虚实。(6)李祐: 和下文的李忠义都是蔡州的降将。(7)洄曲: 地名,在今河南省商水县西南。四境: 指洄曲周围地带。(8)羸(lei): 瘦弱。(9)其城: 指蔡州城。(10)然: 是,这里作动词,“认为……对” 的意思。之: 代指李祐的话。(11)帅:同“率”。突将:突击队。前驱:先锋。(12)将(jiang):率领。(13)中军: 主帅所在的主力军。(14)李进诚: 唐州刺史。(15)殿: 这里用作动词,压阵,当后卫。(16)张柴村: 地名,现在河南省汝南县西。(17)戍卒: 守卫的兵士。(18)栅: 营寨。(19)少: 稍。干精(bei): 干粮。(20)羁(ji): 马络头。靮(di): 马缰绳。这里泛指军备。整:整理。(21)诸道: 各交通线。(22)请所之: 请示所要去的地方。之:动词,往。(23)旌(jing)旗: 泛指军队中的旗帜。(24)裂: 破,损坏。(25)相望: 彼此望得见,随处可见的意思。(26)四鼓: 旧时一夜分成五更,每更大约两小时,用鼓报更,一更为一鼓。四鼓,即四更天,相当于凌晨三、四点钟。(27)钁(jue)其城为坎(kan):在城墙壁上掘出一个个坑穴,以便爬城搭脚。钁: 工具,这里作动词,用钁挖。(28)壮士: 勇士。(29)击柝者: 打更的人。(30)纳众: 让官兵入城。(31)不之觉: 就是 “不觉之” 。(32)居: 占据。(33)外宅: 外衙。在牙城(主将住的内衙的卫城)外,所以称外宅。(34)为: 做。(35)洄曲子弟: 驻守在洄曲的部下。(36)就吾: 到我这里来。(37)廷: 同 “庭” ,庭院。(38)左右: 指身边的将士。(39)甲库: 兵器库。(40)薪刍(chu): 柴草。(49)矢如猬毛: 箭象刺猬的毛(一样又多又密)。(42)晡(bu)时: 申时(相当于下午三点到五点钟)。(43)梯而下之: 用梯子引他下来。下: 这里用作动词。之: 指吴元济。(44)槛车: 囚车。(45)诣(yi): 到。(46)京师: 京都,长安。

〔鉴赏〕《李愬雪夜取蔡州》(下简称为《取蔡州》),叙写了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唐将李愬雪夜攻取蔡州(今河南省汝南一带),活捉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结束淮西地区三十二年的割据局面的史事。虽是历史记叙体的文章,但具有很高的文学性,情节完整,描述生动。

“李愬谋袭蔡州” 一句,使文章开宗明义,它交代了此战之胜是智谋加奇袭的结果。全文紧扣“谋”和“袭” ,把李愬的雄才大略和超群智谋刻画得栩栩如生; 雪夜奇袭蔡州活捉吴元济的故事叙述得脉络清晰,声色兼备,并在对人物事件的描述中,寄寓着褒贬之意。

“每得降卒,必亲引问委曲” ,身为唐、邓(今河南省泌阳县和邓县一带)节度使的李愬,对敌方的降兵降将,亲自招来,一一盘问事情的底细和原委,掌握敌情的虚实,初步显示了李愬的用兵谋略特点。“由是贼中险易远近虚实尽知之。”知彼,这是作战前的疑而叩实,察而后动的一着,是李愬取蔡州的一谋。

“命李祐、李忠义帅突将三千为前驱” ,用降将为突击先锋,率领三千人马开道,一是省却军前探路,二是便于途中遇盘查处好马前搭话,也为下文“钁其城为坎以先登”埋下了伏线。此借敌之军将,翻彼着为我着,是李愬取蔡州的二谋。

“留五百人镇之,以断洄曲及诸道桥梁。”用武力维持已夺的张柴村的安定,并且切断各交通要道的桥梁,斩其羽翼,断其退路,此是取蔡州活捉吴元济的三谋。

“诸将请所之,愬曰:‘入蔡州取吴元济。’ 诸将皆失色。” 已经取下张柴村,率部继续出征,诸将尚不知要去的地方,此时李愬才吐军情:“入蔡州取吴元济” ,语词简洁有力,举重若轻,有稳操胜券的意态。而诸将皆惊恐失色,又达到对李愬的胆识陪衬之目的。李愬选择了将士身处进退维谷之际公布军事计划。《孙子兵经·上卷·秘》云:“谋成于秘,败于泄。三军之事,莫重于秘。”李愬对取蔡州的军事秘密真可谓守口如瓶,胸臆如城了。此李愬选雪夜攻蔡州捉元济的四谋。

“时大风雪,旌旗裂,人马冻死者相望” ,极力渲染气候条件的恶劣,也就显示了李愬用兵的韬略。“天阴黑,自张柴村以东道路皆官军所未尝行。”选大风大雪的阴沉漆黑天气,又选官军从未走过的道路,悄悄挺入蔡州。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李愬运兵上务,审于天时,稽平人理。此李愬谋取蔡州的五谋。

“人人自以为必死,然畏愬,莫敢违” ,一个“畏”字,写出了李愬治军严厉。然而据《通鉴》所载,李愬平时“俭于待己,丰于待士” ,“亲行视士卒,伤病者存恤之” ,平时体恤士卒,战时当然会军纪严明,号令如山。及至奇袭蔡州城,“而留击柝者,使击柝如故。”守门士兵均被杀尽,只留打更的,令其照旧打更,瞒天过海,麻痹吴元济睡于太平无事的被窝里。此六谋将吴元济一步步推进死囚车,此六谋也将李愬潜心韬略,诙诡奇谲的大将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

《孙子兵经·下卷·阴》云: “善兵者,或假阳以行阴,或运阴以济阳,总不外于出奇握机,用袭用伏,而人卒受其制。”李愬取蔡州活捉吴元济除潜心韬略,就在于他运用之妙,掌握良机暗渡陈仓,以奇袭奏功。

本文除了以奇谋的主线描述李愬外,还运用了许多具体的情景来加以丰富。例如: “行六十里,夜至张柴村,尽杀其戍卒,据其栅。”吴元济布防在张柴村的士兵竟不觉已被行六十里而来的李愬之军斩尽杀绝。孙子说: “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 一方面表现了藩镇之军纪松懈,一方面见出李愬之进军神速。

“命士少休。食干精,整羁靮。” 充分显示了李愬用兵偷袭,一鼓作气的精神。“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至州城。” 虽“人马冻死者相望” ,但毫无畏怯之色。这样的士气、军容,保证了奇袭蔡州的成功。前行六十里是初夜时分,雪正浓。这后七十里是午夜时分,在雪更紧的情况下行军的。无论从士兵的精力,还是从路途的艰险、气候的恶劣情况看,后面路程远比前面路程更艰巨。作者反复从气候和地理条件的恶劣上加以渲染,进一步显示李愬谋袭的特点。文章接着写,“四鼓,愬至城下,无一人知者。”李愬在如此环境、如许路程中进兵,真是神出鬼没!这就从具体的战况上,坐实了李愬谋略的巨大效果。“守门卒方熟寐” 和 “无一人知者” 相互照应,加强了对“奇谋” 的表达作用。

当李愬在鸡鸣、雪止,进入吴元济行辕时,有人告诉吴说: 官军到了! 吴元济睡着笑应: 是俘囚抢东西罢了。再报告城池已经失陷时,他却认为是洄曲的士兵来向他讨寒衣。及至李愬摧毁他牙城外门,夺了他的军械库,缴获了他的兵器,吴元济才不得不在牙城上投降认罪,被打入囚车。这样,便以吴元济活动的几个递进层次,对李愬起到反衬的作用。

总的说来,本文通过奇袭蔡州城,活捉吴元济的情景描述,展现了李愬的善谋和勇断。这一仗,从取张柴村到夺蔡州城活捉吴元济,行程既远且险,从下雪到雪止及晡时(次日下午三五点钟),仅一日一晚结束。时间之紧迫,路途之遥远,风雪之恶劣,战果之辉煌,足以看出李愬袭取蔡州之奇。

与上面的描述相辅相成的是,吴元济一失军将,再失张柴村,最后断送老营,自己被押进囚车。他在失军将时不警惕,丢营寨时不猛醒,送老营时尚不信,构成对李愬之智、之谋、之勇的鲜明的对比。这决非史家持抑扬观编纂史事,而是寓褒贬于历史事实的叙述之中,发扬了《左》《史》以来的史学笔法。

全文始终围绕“谋袭” 二字统摄材料,依据战争的发展进程,既有阶段性,又有连贯性。首尾相衔, 一线贯穿。 叙事清晰, 间以描述, 更觉生动。《取蔡州》写得精妙,还在于它文字上的简练、入神。现择其数例,说明于下:

“蔡之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守州城者皆羸老之卒,可以乘虚直抵其城。”蔡州城空虚可以偷袭,擒贼先擒王,李愬谋袭蔡州的基因导于此,至城下无入知者与此有关,取张柴村断洄曲与此有关,吴元济坐蔡州城被擒亦与此有关,短短一句话,上勾下连,挟带了战争中的许多事态和内容,语言含量很大。

“时大风雪,旌旗裂,人马冻死者相望。” 恶劣气候环境的渲染仅此一句,足以告诉人们,羸老之卒不能出击,懈怠之军守卫不住。只有不畏艰苦之师方可步步逼进,步步取胜。这便用环境渲染烘托了士气。

“烧其南门,民争负薪刍助之。” (此句新、旧唐书均无) “应者近万人” ,寥寥十多字,就将人心向背这一战争最根本的因素,形象地揭示出来。

又如写激战场面,“城上矢如猬毛” 一语写出了吴元济负隅顽抗,李愬攻城战之壮烈。

文中不仅描述语言简爽,而且人物语言也颇凝练。李愬的“入蔡州取吴元济”一句,语气斩钉截铁,语态坚毅自若。而叛将吴元济的自白: “俘囚为盗耳。” “此必洄曲子弟就吾求寒衣也。” “耳”的语气助词的妙用,生动地表现了吴元济麻痹轻敌和颟顸无能。在形势如千钧系乎一发之际,吴元济的情态描述是“起,听于廷”,一副懒慵之态毕现眼前。

再如李愬行军至蔡州城下,文章描述道: “近城有鹅鸭池,愬令击之以混军声”,这就生动地表现了李愬善于随机应变,利用自然条件的杰出才能。他既有谋,又有勇,且有智,这就刻画了这位平叛将领的完整形象。无怪乎宋人陈郁的《念奴娇·咏雪》词写道: “却恨鹅鸭池畔,三更半夜,误了吴元济。”

司马光在历史著作中不着痕迹地运用感情色彩不同的笔调描绘对垒两军的首脑人物,褒贬鲜明,全文叙事完整,描述生动有致,于简洁中求丰富的表现力,既见史家之长,又有文学特色,集史、文于一体,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