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杂说四(马说)》鉴赏

古文·杂说四(马说)

韩愈

世有伯乐(1),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2),骈死于槽枥之间(3),不以千里称也(4)

马之千里者,一食(5)(6)尽粟一石。食马者(7),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8),且(9)欲与常马等(10)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11)之不以其道(12),食之不能尽其材(13),鸣之而不能通其意(14),执(15)策而临(16)之,曰: “天下无马。”呜呼(17)!其真无马邪(18)?其真不知马也(19)!

〔注释〕(1)伯乐: 名孙阳,春秋时秦国人。擅长相(xiang)马。(2)祗(zhi): 适(足以),恰恰。辱: 屈辱。奴隶人: 受人役使的人。(3)骈: 两马并驾。骈死: 并列而死,指千里马和一般的马受到同等看待直到老死。槽: 喂牲口用的食器。枥: 马棚。(4)不以千里称: 不用“千里”(的称号)称呼(它)。不被人称作千里马。(5)一食: 吃一顿。(6)或: 有时。(7)食(si): 同“饲”,喂。下文“而食”、“食之”的“食”,意同此。(8)外见(xian): 表现在外面。见: 同“现”。(9)且: 尚且。(10)等: 等同,一样。(11)策: 马鞭,这里作动词用,鞭策、驱使的意思。(12)以: 按照、根据。道:原则、方法。(13)材:同“才”。(14)通其意: 通晓它的意思。(15)执: 握。(16)临: 面对。(17)呜呼: 相当于“唉”。(18)邪(ye): 和下句的“也”都同“耶”,表疑问的语气词,相当于“呢”。(19)不知: 不识。

〔鉴赏〕《马说》这篇短文,表现了作者深刻的思想和精湛的艺术技巧,闪耀着作者独特的审美见解的光芒。长期以来,它一直受到人们的赞誉,被选入多种古文选本。

历史上的韩愈是一个思想十分复杂和矛盾的人物,但是,在人才问题上,韩愈的态度却十分率直和明朗。关心培养人才,提挈使用人才,是韩愈生平所致力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韩愈渴望和追求的生活目标,这一思想在本文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在这篇议论杂文里,作者借助《战国策·楚策四》中一个记载伯乐和千里马的故事,寄托自己对人才的感慨,这感慨融汇了作者坎坷生活的哀伤和考场仕途的冷峻之情,因此,《马说》中的伯乐和千里马已不同于《战国策·楚策四》中原有的意义了,作者已巧妙地把千里马隐喻为人才,把伯乐隐喻为慧眼识才之士。《马说》也不同于《楚策四》故事,写千里马未遇伯乐所受折磨和写千里马遇伯乐后的欢悦,而只写千里马未遇伯乐所受的悲愤,它所表现的思想内容不囿于旧典故而赋予了全新的涵义。特别是作者的构思没有把伯乐和千里马作一一对应的简单机械的比拟,而是把文章作为整体的规定场景去托喻事理,这种手法,别开生面。

韩愈说: “气,水也; 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这里的“气”指什么,目前尚说法不一,但从“气盛”来看,显然是指雄壮气势。《马说》如同韩愈其它散文一样,总让人能领略到一股宏阔的气势,可谓理直气壮。

气盛表现为《马说》一文的气脉十分畅通。开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是文章的论题,强调伯乐的重要和难得。作者用警句式议论的形式正面提出,提纲挈领,不同凡响,但是接着笔锋一转,从反面围绕论题,由“难”字展开,层层生发。首先论发现之“难”。即使是名马,如果缺乏识马的观察力,也是“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显然,要善于发现名马并非易事。其次是饲养之“难”,能行千里的名马,对于饲养人员来说,应当对名马吃的食料的数量和质量做到心中有数,然而“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结果势必坑害以至毁灭名马。不善于发现名马,又不按名马的习性喂养,因此要使用千里马也是“难”的,“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连一般马的要求都达不到,哪里能要求它走千里呢?难、难、难,三难之叹道出了作者路见不平而又爱莫能助的心情,联想到作者意在言外的用心,十分清楚,这分明是对人才的惋惜呵!

如果说“难”是表现作者自己怀才不遇和穷愁落寞的情怀,那么“愤”则表示作者对封建统治现状的无情鞭挞。这就是韩愈所说的“不平则鸣”了。作者要阐述的是识马的重要性,然而作者没有仅着眼于名马,相反,落笔于识马的人——伯乐。要成为一名善于识马的伯乐谈何容易!在那个世道,掌管马的人不了解马的习性、驾驭不得要领的现象是屡见不鲜的。在文章里,作者对那种“策之不以其道”的做法是深感不平的,这是一种糟蹋,由此而产生“愤”。然而“食之不能尽其材”也是一种糟蹋,作者由此而愤的同时对那种不关心不爱护马的做法和那些掌马人进行了强烈的谴责。至于“鸣之而不能通其意” ,对此,作者简直是“愤”到极点了。那些掌管名马的人竟然麻木不仁到对马的嘶鸣也不知所以、无动于衷了。在这里,作者的“愤”是通过两方面来表现的,一方面是写人,写对这号人的愤懑,写这号人的昏庸;另一方面也是写马,写马已经忍受不住这种折磨,因此,马的嘶鸣是对压抑的抗争,是对知音的呼唤。一边折磨马,一边却“执策而临之,曰: ‘天下无马。’”文章最后一段在生动的写照中进行了绝妙的讽刺。这里面没有事件和情节的发展步骤,但这一细节描写,却把那些有眼无珠的愚蠢昏庸的“执策者”——封建当道者的形象惟妙惟肖地勾勒在画面上了。末句“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是反诘,也是呵斥,这一笔警拔卓绝,文尽而韵不尽,起到了“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的作用。

《马说》一文共有两大部分,先说明全篇主旨,再加以解释和发挥,两大部分层次分明,说理透辟,步步深化。三“难”三“愤”又使文章多作转折,波澜跌宕,既有如“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文意上的变化,又有“是马也,……安求其能千里也”的陈述语气、感叹语气间错为用的句法方面的变化。文章主要运用议论,但没有通篇直说理念,而是运用警句式议论、具象式议论,寓哲理于形象之中,深入浅出,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思想感情是文章之“气”的内在因素,它决定了文章的气势。一篇具有气势的文章,无论是浩荡或委婉的气势,总是伴随着作者鲜明的思想感情的。在《马说》中我们可体味到作者浓烈的激情,从“祗辱于”“骈死于”这些词语中能反映出作者对名马的同情和怜悯,在“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的句子中又有着为马鸣不平之愤,还有一种无奈委屈的怅然之情,三“难”三“愤”实际上也是作者在议论中的情感流露,总之,充溢全文的丰富的思想情感如潮水一般,它和文章的哲理交融一体,使得文章充满了说服力和感染力。

作者于全文无一句讲到人才,但是我们掩卷思定又感到作者无不在讲人才,这一艺术效果正是作者高度的艺术技巧之所致,但是,这种艺术手法,又总是受到作者创作思想的制约。韩愈十分强调文道合一而以道为主的思想,提出了著名的“文以载道”的见解,其本意指宣传文章要表现传统的儒学一家之道。但在本文中却突破了传统的儒家之道。整个来说,道是“内容”,文是“形式”,反映在《马说》中,既有作者个人的怀才不遇,又有封建社会一代知识分子压抑、不满的情绪; 既揭露了封建统治者压制扼杀人才的恶行,又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封建制度腐朽黑暗的社会根源。由此我们认为“文以载道”之“道”不仅仅指思想内容,同时又是指作家的道德修养和性格气质。在《马说》中,作者有意或无意地塑造了自己,塑造了自己压抑中奋起的个性,这无疑是十分可贵的。

《马说》不仅是“文以载道”思想付诸创作实践的产物,而且是“不平则鸣”的产物。韩愈说过: “物不得其平则鸣。”作者生活其间的社会是一个动荡、黑暗、腐败的社会,这同作者积极用世的政治态度形成了尖锐的矛盾。无疑,《马说》是作者对社会生活中不平事物的评价,也体现了韩愈个人的审美见解。一切文辞如同自然界的各种声音一样,总是要自然地呼叫的。把作者心里深受压抑的痛苦倾泻而出,就使得《马说》折射出的光芒超越了时间、地域的界限。

《马说》一文的文字流畅明快,笔力雄健,文短而气长,它所蕴藉的思想和感情的容量很大,给予读者的联想十分丰富,这是一篇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成功的作品,不失为我国古代文学宝库中的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