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王守仁·尊经阁记》鉴赏

古文观止·王守仁·尊经阁记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 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妻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 是亲也,义也,别也,序也,信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 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 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 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 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 《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 《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 《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 《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 《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 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 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 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 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 《春秋》也。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其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 “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 何以异于是?

呜呼! 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词,竞诡辨,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有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11)。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 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注释】 ①常道: 经久不变的真理。②阴阳消长之行: 指自然界万物的发展变化。阴阳,自然界的两种对立变化的力量。消长,消歇和生长。③纪纲政事: 法制和政治事务。④条理: 指礼仪的一些准则。节文: 礼仪制度。⑤人极: 指封建社会的道德准则。极,准则。⑥记籍: 即登记用的册簿。这里作动词用。⑦硁 (keng) 硁然: 浅陋固执的样子。⑧窭(ju) 人: 贫穷的人。嚣嚣然: 自得的样子。⑨越城: 在今浙江省绍兴县。⑩郡守:一郡的长官,这里指绍兴知府。南大吉: 字元善,明武宗正德年间进士,曾任绍兴知府,王守仁的门生。敷政: 即施政。吴君瀛: 吴瀛,山阴县令。(11)谂 (shen): 规谏。

【译文】 经是永恒的真理。当它存在于天时就叫做“命”,它赋与人后就叫做“性”,变成人身主宰时就叫做 “心”。心、性、命,三者是同一的。

沟通人与万物,遍及四海各地,充塞天地之间,贯穿古往今来,无处不有,无所不同,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就是永恒的真理。它体现在人的情感上,就成了怜悯心、羞耻心、谦让心、是非心。它体现在事理上,就会变成父子亲情、君臣大义、夫妇间的差异、长幼间的伦次和朋友间的信义。这些怜悯、羞耻、谦让、是非之心,以及父子亲情、君臣大义、夫妇差异、长幼伦次、朋友信义都是上面所说的心、性和命。

沟通人与万物,遍及四海各地,充塞天地之间,贯穿古往今来,无处不有,无所不同,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就是永恒的真理。依据它来讲论万事万物的阴阳变化、生长消亡的运行,就称作 《易经》; 依据它来讲论国家法纪政事的实施,就称作《尚书》; 用它来抒发情感的歌咏,就成了 《诗经》; 用它来讲论礼仪典章制度的规定,就成了 《礼记》; 用它讲论欢乐中和之音的生成,就成了《乐经》; 用它来讲论真诚和诡伪、邪恶和正义的区别,就成了 《春秋》。这些阴阳变化、生长消亡的运行直至真诚诡伪、邪恶正义的区别,都是一个道理,就是上述的心、性、命。

沟通人与万物,遍及四海之内,充塞天地之间,贯穿古往今来,无处不有,无所不同,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就是那称作 “六经” 的典籍。六经并非别的东西,它是我们心中存在的永恒真理。因此,那称作《易经》 的,是记述我们心中的矛盾变化的; 那叫做《尚书》 的,是记载我们心中的法纪政事的; 那叫做《诗经》的,是记录我们心中的情感歌咏的; 那称作《礼记》 的,是记述我们心中的礼仪制度的; 那叫做《乐经》 的,是记录我们心中的欢喜中和的; 那叫做《春秋》 的,是记载我们心中的诚伪邪正的。君子对于六经,从自己心中去探求矛盾变化并适时实践的,就是在尊崇《易经》; 能够从我们心中去寻求法纪政事而适时地施行的,就是在尊崇《尚书》; 能从我们心中去寻求情感歌咏而适时抒发出来的,就是在尊崇 《诗经》; 能从我们心中去探求礼仪制度而能适时遵奉的,这就是在尊崇《礼记》; 能从我们心中去探求欢喜中和而适时生成的,就是在尊崇《乐经》; 能从我们心中去探求诚伪邪正而适时加以明辨的,就是在尊崇《春秋》。

古代圣人坚持维护做人的法则,为后世而忧患,从而著述六经。这就像富裕人家的父、祖辈,担心他的产业和积蓄到了子孙手里有遗失耗费殆尽的可能,以至于最后穷困到无法生存,因此将家产全部登记在册后再传给他们,让子子孙孙守住并享受这些资财储蓄,以避免穷困的忧患。所以,六经就是我们心中的账簿,而六经的根本实质就存在于我们心中。这就好比资财储蓄,林林总总,存储在家中,而账簿上登记的只不过是它们的名称、形状和数目罢了。而当今的读书人,不从自己心中去探究六经的根本实质,却只是在一些注疏上去考证求索,受制于文句字义的细枝末节,浅薄而又固执地认为这就是六经了。这就好比那些富家子孙,不设法保住和享用他们的资财储蓄,而是一天天挥霍下去,以至于成了穷人乞丐时,还很自得地指着他们的账簿说: “这些是我们的资产储蓄。” 当今的那些读书人同这种富家子孙相比有什么不同呢!

唉! 六经上的学问,不能为世人所明确理解,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急近功利,崇尚异端邪说,这就叫 “乱经”。专注于训诂考据,讲求记忆背诵,沉溺在浅薄的认识里面,遮掩天下人的耳目,这就叫 “侮经”。夸饰词藻,争相诡辩,掩饰奸邪心理和盗贼行为,排斥异己,专断谋利,而且还自以为博通经义,这就叫 “贼经”。像这些人,就连上面所说的账簿都一同割裂毁弃,难道还懂得重视六经的道理吗?

越城原来有一座稽山书院,坐落在卧龙山的西面山冈上,很早就荒废了。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在对百姓施行政教之余,慨叹痛惜那种末流学术的支离破碎,准备用圣贤之道来施行教化,于是就让山阴县令吴瀛拓展并修整书院,又在书院后面修建了一座尊经阁,称: “六经经义一旦正确领会,百姓就会奋发向上,就不会有邪恶的人了。” 尊经阁落成,要我写一些话来规箴读书人。我既然推辞不了,就写了这样一篇记。唉! 世上的读书人,若领会了我讲的道理,并能从自己心里得到印证,那么也就差不多懂得之所以重视六经的原因了。

【鉴赏】 尊经阁,是建立在会稽山阴 (今浙江绍兴) 的一座藏书楼。全文文意即从题目上的“尊经”二字生发开去,借此来阐发他的心学思想。他认为六经是永恒的真理,与人的“心”、“性”、“命”本同,六经是心的记录,故尊经应当首先从自己内心上去认识、体会六经的精义,而非 “乱经”、“侮经”、“贼经”。在文章写作上,开篇即以 “心”、“性”、“命”三字提出通篇纲领,接着阐述六经与 “心”、“性”、“命”之关系及尊经的作用,最后切入到本文的写作缘由及主旨上来,结构十分缜密。议论也十分明白晓畅而不乏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