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吊张衡文》鉴赏

古文·吊张衡文

祢衡

南岳有精(1),君诞其姿(2); 清和有理(3),君达其机(4)。故能下笔绣辞,扬手文飞。昔伊尹值汤(5),吕望遇旦(6),嗟矣君生,而独值汉。苍蝇争飞,凤凰已散。元龟可羁(7),河龙可绊(8)。石坚而朽,星华而灭(9),惟道兴隆,悠永靡绝。君音永浮,河水有竭(10)。君声永流,旦光没发(11)。余生虽后,身亦存游(12),士贵知己,君其勿忧。

〔注释〕(1)南岳: 衡山。精: 精灵之气。(2)诞: 诞生。姿: 资质。(3)清和: 清明的太平盛世。(4)达: 通晓。机: 要,枢。(5)伊尹: 商汤右相,名挚,在建立商朝中建功,汤尊之为阿衡。(6)吕望:吕尚,助武王伐纣有功。旦:周武王同母弟周公旦,辅成王政。(7)元龟:大龟,神物。(8)河龙: 神物。(9)华: 光。(10)竭: 枯竭。(11)旦光:晨曦。发: 显现。(12)存: 置。游: 游于道。《孟子·尽心》: “孟子谓宋勾践曰: ‘子好游乎? 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

〔鉴赏〕这篇文章是祢衡悼念前辈文学家张衡的。古代很重视对死者的哀悼,悼文的名目繁多。《文心雕龙》就把它分为 “诔、碑、哀、吊”等四种。“诔”是临丧而作的祭文,“碑”则刻石墓前,以述死者功美,“哀”为追悼夭亡者之辞,“吊”从贾谊《吊屈原文》开始,常常用于表示后人对前人的哀思。《文心雕龙·哀吊篇》赞曰: “虽有通才,迷方失控; 千载可伤,寓言以送。”就是说,吊文之作是可以不受时间限制的。《文心雕龙·哀吊篇》曰 “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 ,说明这篇文章虽然不长,艺术水平却很高,是吊文中的佼佼者。祢衡生在张衡死后数十年,却自感身世与张衡有相似之处。他们同为知名当世的奇才,都生长在乱世,受到权臣的猜忌,轗轲终身。因而他对张衡一生的不幸特别同情。而他对张衡的哀悼,实质也是自悼。当然,祢衡之才既远逊于张衡,他那偏狭的胸襟,与谦虚平和的张衡也迥异。二者生平遭遇并不相同,不能相提并论。在祢衡著此文前,崔瑗已对张衡作出了高度评价。但二者的角度是不同的。崔瑗《河间相张平子碑》称赞张衡“道德漫流,文章云浮。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瑰辞丽说,奇技伟艺。磊落焕炳,与神合契”,着重于对张衡的德才,包括他的文学才能和科学成就进行全面评价,而祢衡的《吊张衡文》却主要是为他的怀才不遇表示惋惜和愤慨。全文分四层意思:

首先,作者盛赞张衡才资之美。开首“南岳有精,君诞其姿”二句,将荆州的名山南岳衡山以比张衡。意即正如南岳衡山有它天然的精气,所以那么的神奇秀丽,你也生而有秀美的资质,所以那样卓越不凡。有人认为这里是说张衡乃取南岳精灵之气而生,这恐怕是不妥的。张衡是河南南阳人,而衡山在湖南,相隔甚远,二者不可能有必然联系。倒是作者身在荆州,《汉书·地理志》引《尚书·禹贡》 “荆及衡阳惟荆州”,颜师古注曰: “北据荆山,南及衡山之阳也。”在记叙《周官》职方氏 “辩九州之国”时又说: “正南曰荆州,其山曰衡”。可见南岳衡山是荆州第一大山,而作者先依刘表,后从黄祖,均在荆州。所以随手指以相比,有信手拈来之妙,作者以之说明张衡秉赋的不凡。接着说“清和有理,君达其机”,语言也极其简洁概括。“清和” 本以指季节、天气,这里借指大自然的种种变化。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大自然的变化有它奥秘莫测的玄理,而你能通晓它的要旨。张衡是我国著名的精通天文、历算的自然科学家,他在这方面的成就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而作者也只用八个字便概括无遗了。最后说张衡的文学成就。作者认为张衡的文章是写得优美而生动的。而上述天赋超人,妙识天机正是他成为杰出的作家的原因。为了说明这一点,他在描述张衡文才盖世的两句话八个字前,仅仅再加了两个字,写成“故能下笔绣辞,扬手文飞”。这是何等地惜墨如金! 特别是“扬手文飞” 一句,既形象地写出了张衡的挥洒自如,才思敏捷,又传神地道出了他的文笔生动,神采飞扬。这一神来之笔,实在可看出作者的匠心。总之,张衡的多才多艺,作者仅仅用了短短六句二十六字,便概括无遗了。在字里行间,还深深渗透着作者对张衡的钦敬。这是第一层。

接着,作者笔锋一转,道出了自己对张衡的哀悼之情。为了衬托张衡的不幸,作者又牵出了两位古人的遭遇,与张衡相对照,但仍然落墨不多: “昔伊尹值汤,吕望遇旦,嗟矣君生,而独值汉。” 一个“独”字,就把三人连结起来了,说明他们三位都是同样的才德兼备,然而命运截然不同。伊尹受到了圣君的信用,吕望有同朝贤臣的配合,而你却生不逢时,偏偏遇到汉朝的末世。“苍蝇争飞,凤凰已散。元龟可羁,河龙可绊。”作者连用了四个譬喻,淡淡数笔,却勾勒出了当时恶劣的环境。凤凰消失了,龟龙受到羁绊,只剩下苍蝇在竞相得意地飞舞。作者没有用一个字直接描写当时的环境,但张衡的不幸遭遇却使读者了然于心了。文章到这里,才把题目中的“吊”字点了出来。这是第二层。

在古代,“吊”字的意思不止于哀悼,还包含有安慰的意思。《文心雕龙·哀吊篇》说: “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张衡正是虽有大志,而不得其时的不幸者。因此,作者随即对他在天之灵,加以安慰。他再次运用对比手法,指出天上的星,地上的石是人们认为最为永恒的、经久不变的东西,但它们也会熄灭、朽烂,只有道(真理)才是永不消亡的。而你的文章是合乎道的,所以黄河会枯竭,阳光会消失,你的声音却会一直流传下去。一个人能如此流芳百世,自然也应瞑目于九泉之下。

吊古,是因为伤今。因而文章的最后一层,必然联系到作者的自我。这是全文的点睛之笔,却只用了四四十六个字: “余生虽后,身亦存游,士贵知己,君其勿忧。”作者比张衡晚生了近一百年,但他却自负地将张衡引为同调。《礼记·少仪》说: “士依于德,游于艺。”“存游”二字,就是用的这两句的意思。意即自己虽为晚辈,但也是依存于德,游于艺文的饱学之士。你应该相信我这样的知己者,一定会完成前辈的遗志。放心地安息吧! 这结尾是意味深长的。作者极力推崇张衡,比之伊尹、太公,而他又以张衡的后继者自任,并拟完成张衡未了的事业,可见其心气的高傲。同时,对前人的吊唁,实质也是自悼。“苍蝇争飞,凤凰已散”的情景,说的是前朝,其实也暗喻当代。作者对当时的执政者是极其蔑视的。而在以任道自许的同时,也不免渗入了自己的哀愁、悲愤。所以,这篇吊文虽然不长,却内容丰富,寓意深长。

这篇文章在艺术上的成就,也历来为人们所称道。词汇的丰富和精当,是这篇文章的特色之一。作者用了大量的典故和比喻,使得本来比较枯燥的说理,变成了许多具体、美丽的形象,引起人们的翩翩联想,加上字斟句酌,更使人感到它语汇的丰富和色彩的清丽。本文是一篇四言韵文,随着意思的转变,逐层换韵,读起来琅琅上口,更增加了语言的韵律美。全文以四言句为主,但又不为此囿,根据文义的需要,偶在句前加一二联结词,使文章通畅,节奏鲜明,整齐而又不呆板。

感情的迅速转换,是本文的又一大特点。“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全文仅一百零七字,却分了四个层次,每个层次都只有十余字到数十字,却都注入了各种不同的感情,真挚而动人。文贵疾速,是建安时期的风尚之一。阮瑀据鞍而草奏,子建七步而成章,均一时传为美谈。因而言简意赅,语义双关,笔势轻灵,一点即止,便成为这一时期文章的一个重要特点。为了做到这一点,引喻设譬,援用典故,借助人们已有的知识,使之理解自己要说明的问题,自然成了人们常用的重要手段。而祢衡正是个中高手,本文在短短的二十余句中,竟用了十多个比喻和典故,确实收到了语言精美而包蕴深广之妙。如张衡的资质之高是很难用几句话描摹出来的,但南岳之神奇却是荆襄之人所共知,因此指以为譬,就很清楚地显示了作者对他才资的高度评价。季汉政局之混乱也极其复杂,宦官外戚的专政,正直士大夫的屡遭排斥、迫害,种种情事,几乎罄竹难书。作者竟完全撇开具体事实,只用了“苍蝇争飞,凤凰已散”等为喻,不仅传神地刻画出了当时情景,而且表明了自己鲜明的爱憎。“伊尹值汤,吕望遇旦”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用他们来比张衡之值汉,不仅表示了作者对张衡的高度评价,而且很自然地流露出其哀伤之情。此类手法,作者用得很多,这也就是为什么该文能以如此简短的篇幅,写出了如此丰富的内容的关键所在。当然,魏晋以后对成语典故用得很滥,这时的文人往往不是为了使文章精洁明确,容量增大,而是为了卖弄自己的渊博,因而他们的用典,每每堆砌辞藻,甚至好用僻典,使得文义隐而不显,内容浅薄而文字艰深。这和建安文人之用典设譬,已大异其趣了。

当然本文也有不足之处。为了迁就协韵,有时不得不损害内容。如“昔伊尹值汤,吕望遇旦”,周公旦的出名是后来的事,用在这里是比较勉强的。应说“吕望遇文”才对。但为了与“汉、散、绊”押韵,便不得不勉强改成这样。韵文中往往有这类以文害义的情况出现,这不能不说是个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