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唐顺之·信陵君救赵论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①,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②。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③。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 曰: “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⑤,而信陵亦自以为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 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⑥,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 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 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⑦,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⑧。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⑨。盖君若赘旒久矣⑩。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 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11),岂一朝一夕也哉? 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12),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13)。嗟夫! 圣人之为虑深矣!
【注释】 ①符: 指兵符,是古代用于调动军队的凭证。信陵君: 即魏公子无忌,战国时魏安釐王之弟,当时任魏相,其姐为赵相平原君夫人。公元前258年,秦攻赵,赵求救于魏,魏王派晋鄙救赵,但又按兵不动。信陵君听从侯生之计,通过魏王宠姬如姬窃得兵符,杀晋鄙,与赵国合兵击退秦兵。②岌 (ji) 岌: 危险的样子。③六国: 指齐、赵、燕、魏、韩、楚。④纾: 解除。⑤平原君: 姓赵名胜,赵惠文王的弟弟,当时任赵相。晋鄙按兵不动,赵国形势十分危急,平原君派使者告诉信陵君,如果赵国被攻陷,他的姐姐也会遭受灾祸,以此来激信陵君出兵。⑥侯生: 姓侯名嬴,本是魏国的隐士,曾看管夷门即魏国都城大梁的东门,后为信陵君的食客,为信陵君谋划窃符救赵之计。下文的 “夷门野人” 即指侯生。⑦背公死党: 背弃公道,为私人朋党而死。⑧穰侯: 即魏冉,秦昭襄王母宣太后之弟,曾任秦国将军、相国等职。秦王: 指秦昭襄王,公元前306年至公元前251年在位。⑨虞卿: 战国时游说之士,赵孝成王时曾任赵相,后来为了帮助朋友脱险,主动放弃相位,与友人一齐逃走。赵王: 指赵孝成王,公元前265年至公元前245年在位。⑩旒(liu): 同 “瘤”。(11)履霜之渐: 《周易·坤》 曰 “履霜坚冰至”,意即踩到霜,就可以知道严冬就要来了。(12)植党: 培植私党。(13)原仲: 陈国大夫。他死后,他的朋友季友私自到陈国收敛他。孔子认为这是结党营私的表现。翚(hui): 即羽父,鲁国大夫。宋国等伐郑,鲁隐公不应宋国等出兵之请,翚却执意带兵参战。孔子认为这是目无君主的行为。
【译文】 有评论者认为盗窃兵符是信陵君的罪过,我却认为这还不足以构成他的罪责。因为强大的秦国的暴力是最为逼人的,如果动用全部军队来攻打赵国,赵国必然会灭亡。而赵国是魏国的屏障,赵国灭亡了,魏国必将跟着灭亡。而赵国、魏国又是楚、燕、齐等国的屏障,赵国魏国不保,那么它们也会跟着灭亡。天下的形势,到了这种地步是最为危急的了。因此,救赵国也是为了救魏国,挽救一国就等于挽救了六国。盗窃魏国的兵符来解救魏国的危难,借助一国的军队来解救六国的灾祸,这难道不可以吗?
然而,信陵君就果真没有罪过了吗? 我认为,又不是这样。我要指责的是信陵君的私心。
信陵君只是一个公子罢了,而魏国本来就有君主。赵国不向魏王求救,而再三向信陵君求救。这说明赵国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平原君通过婚姻关系来激信陵君,而信陵君也私下因姻亲关系的缘由忙着救赵,这是信陵君只知有姻亲而不知有魏王。可见他窃取兵符,不是为了救魏国,也不是为了救六国,而只是为了赵国。说到底,他也不是为了救赵国,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平原君罢了。假如这场灾祸不是在赵国,而是在别国,那么即便是拆除了魏国及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必然不会去救的。假如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姻亲,那么赵国行将灭亡,信陵君也必然不会加以援救。如此看来,赵王和国家还比不上一个平原公子重要。而魏国用来保卫国家的军队,也只不过是用来保护信陵君一人的姻亲罢了。侥幸战胜了秦国,还算可以。如果不幸战败了,兵士作了秦国的俘虏,这就是将魏国几百年来建立起来的基业作了他姻亲的陪葬品。到那时,我不知道信陵君将用什么来向魏王请罪了。
窃符的计策是侯生提出来的,是由如姬促成的。侯生教信陵君窃兵符,如姬替信陵君从魏王的卧室里窃出兵符,他们两人也是只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君王。我认为,信陵君自己去想办法,倒不如以唇亡齿寒的危急形势来向魏王激烈地进谏。如果魏王不听从,就拿出准备死于秦军的勇气,死在魏王的面前,那魏王一定会醒悟过来。侯生为信陵君出谋画策,不如去求见魏王,劝说魏王出兵救赵。如果魏王不听,就拿出他准备为信陵君而死的勇气,死在魏王的面前,魏王也必然会醒悟的。如姬有心要报答信陵君的恩情,不如利用各种机会,日夜劝说魏王去救赵。如果魏王不听,就拿出她准备为信陵君死的勇气,死在魏王的面前,魏王也一定会醒悟的。这样一来,信陵君就既对得起魏国,又对得起赵国。侯生和如姬两个人,也同样是既对得起魏王,又对得起信陵君。为什么不从这方面来想办法呢? 信陵君只知有婚姻关系的赵国而不知有魏王。在内的宠姬,在外的邻国,以及地位卑贱的夷门野人,又都只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魏王。那么这个魏国就只有一个孤立的君王了。
唉! 自从世道衰落以来,人们都习惯了那些背公循私、为私党而死的行为,却忘记了守节奉公的道理,宰相往往手握重权,君王却失去威信,有私仇却没有公愤,好比秦国人只知有穰侯,却不知有秦王,虞卿只知同平民有交情,却不知有赵王,君王成了赘瘤,已由来已久。如此看来,信陵君的罪责,本来不仅仅在于他窃不窃兵符。为了魏国和六国,纵然窃取兵符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如果为了赵国,为了他一人的姻亲,纵然用一种公开的手段向魏王求得兵符,这也是有罪的。
虽然是这样,魏王也不能算是没有过错的。兵符藏在卧室内,信陵君又怎么能窃得它呢? 信陵君不怕魏王,敢于直接向如姬请求,是因为他平时就窥视到了魏王的疏漏。如姬不怕魏王,敢于盗窃兵符,是因为她一向倚仗魏王对她的宠爱。木头腐朽了就会生出蛀虫,古代君主在上掌握着大权,宫廷内外无不尊崇,在这种情况下,信陵君怎么能跟赵国有私交呢? 赵国怎么能私下向信陵君求救呢? 如姬又怎么能一直想着报答信陵君的恩情呢? 信陵君又怎么能利用对如姬的恩情来获取如姬的帮助呢? 寒冬的到来,岂一朝一夕所至吗? 如此说来,不仅仅是大家眼里没有君王,就是连君王自己也使自己成为赘瘤啊!
因此,信陵君可引以为臣子植党营私的教训,魏王也可引以为君王丧失权力的教训。《春秋》 中就已经记载了葬原仲、翚帅师的事情。唉,圣人的考虑是多么深远啊!
【鉴赏】 这是唐顺之所作的一篇有名的史论。信陵君窃符救赵,是历来人们所熟知的战国故事,然而作者对信陵君的功过是非却提出了异议,认为他擅盗兵符救赵,是目无君主,是为了个人的姻戚而非国家利益。最后鲜明地表明自己反对人臣结党营私,要求加强君主权力的政治态度。我们若联系明中叶以来出现的内阁专权、互相倾轧的朝政时局,可见唐顺之这篇史论为有感而发,非纯为信陵君窃符救赵就事论事。文章的立论较有特色,先是开篇驳斥了以窃符来指责信陵君的说法,接着笔头一转,又指出信陵君仍然是有罪的,然后逐步论证信陵君的罪过,最后鲜明地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并引孔子编定《春秋》之意来加强自己的论点,论述上显得有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