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欧阳修·五代史伶官传序
呜呼! 盛衰之理,虽曰天命, 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2】, 与其所以失之者, 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3】, 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4】;燕王,吾所立【5】, 契丹,与吾约为兄弟【6】, 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 吾遗恨也。与尔三矢, 尔其无忘乃父之志【7】!”庄宗受而藏之于庙【8】。其后用兵, 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9】,请其矢, 盛以锦囊, 负而前驱, 及凯旋而纳之【10】。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11】, 函梁君臣之首【12】, 入于太庙, 还矢先王 【13】, 而告以成功, 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及仇雠已灭 【14】, 天下已定, 一夫夜呼,乱者四应 【15】, 仑皇东出, 未见贼而士卒离散, 君臣相顾, 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 泣下沾襟 【16】, 何其衰也!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17】? 抑本其成败之迹【18】, 而皆自于人欤?
《书》 曰 【19】:“满招损, 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 逸豫可以忘身【20】, 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21】; 及其衰也, 数十伶人困之, 而身死国灭, 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 【22】, 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23】, 岂独伶人也哉【24】! 作 《伶官传》。
【注释】
【1】 伶官: 宫廷中的乐官和授有官职的演戏艺人。
【2】 原: 推究, 考查。庄宗: 即后唐庄宗李存勖 (xu), 李克用长子, 继父为晋王, 又于后梁龙德三年 (923) 称帝, 国号唐。同年灭后梁。同光四年 (926), 在兵变中被杀, 在位仅三年。
【3】 晋王: 西域突厥族沙陀部酋长李克用。因受唐王朝之召镇压黄巢起义有功, 后封晋王。
【4】 矢: 箭。梁: 后梁太祖朱温, 原是黄巢部将, 叛变归唐, 后封为梁王。
【5】 燕王: 指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其子刘守光, 后被朱温封为燕王。此处称刘仁恭为燕王, 是笼统说法。
【6】 契丹: 宋时北方的一个部族。
【7】 与: 赐给。其: 语气副词, 表示命令或祈求。乃: 你的。
【8】 庙: 指宗庙, 古代帝王祭祀祖先之所。此处专指李克用的祠,同下文的“太庙”。
【9】从事:原指州郡长官的僚属,这里泛指一般幕僚随从。少牢:用一猪一羊祭祀。
【10】纳之:把箭放好。
【11】系:捆绑。组:绳索。
【12】函:木匣。此处用作动词,盛以木匣。
【13】先王:指晋王李克用。
【14】仇雠(chou):仇敌。
【15】一夫:指庄宗同光四年(926)发动贝州兵变的军士皇甫晖。
【16】誓天断发:截发置地,向天发誓。
【17】岂:难道。欤(yu):表疑问的语气助词。
【18】抑:表转折的连词,相当于“或者”、“还是”。本:考究。迹:事迹,道理。
【19】《书》:《尚书》。
【20】逸豫:安逸舒适。忘:亡的通假。
【21】举:全、所有。
【22】忽微:形容细小之事。忽是寸的十万分之一,微是寸的百万分之一。
【23】溺:溺爱,对人或事物爱好过分。
【24】也哉:语气词连用,表示反诘语气。
【赏析】
本文是欧阳修为其编撰的《五代史记》中的《伶官传》所作的序文。《五代史记》又名《新五代史》(以别于宋初薛居正监修的《五代史》),成书于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记载了自后梁开平元年(907)经后唐、后晋、后汉至后周显德七年(960)五十三年的史事。《伶官传》记载后唐庄宗宠幸景进、史彦琼、郭从谦等伶官以致败政乱国的史实。传前的这篇序论虽仅三百余字,但在欧阳修的史论文中颇具代表性,为历代文学家所推崇。文中作者紧紧围绕盛衰之理铺开文字,提出历代王朝兴亡的原因不在天命,而在人事的论点,并列举后唐庄宗得天下又失天下的史事,对其进行了有力的论证。作者总结历史教训,撰著此文的目的,在于告诫当时北宋王朝统治者以史为鉴,勿耽于安乐,因循苟且,而要防微杜渐,励精图治。
全文可分为两个部分。
前半部分以叙史为主。作者于开篇之首即开宗明义,用一兼带感叹语气的反诘句道出了本文的中心论点——“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可谓立论鲜明, 催人警醒, 又具有论战性, 一反当时流行的宿命论的历史观。前人曾评此句是“起势横空而来, 神气甚远”, (高步瀛《唐宋文举要》)。文章接着写道:“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 与其所以失之者, 可以知之矣。”表明作者将列举庄宗得失天下的史例作为论据, 对上述论点加以论证。这一过渡句的运用, 使论点与论据间衔接紧密自然, 论点有总领全篇之功, 而下面文字的出现又不致突兀。
为论证中心论点, 作者并未赘述庄宗身世或伶官轶事, 也未过多地列举史例, 而是从纷繁的史料中, 仅选取了传奇色彩较浓, 颇具典型意义的庄宗得失天下的史事, 以洗练的文字, 沉挚充沛的感情, 抑扬顿挫的语调, 纵横捭阖的气势加以叙述。据说, 晋王李克用与梁王朱温结仇极深。燕王刘守光之父刘仁恭, 曾被李克用保荐为卢龙节度使。契丹族首领耶律阿保机 (辽太祖) 曾与李克用把臂定盟, 结为兄弟, 商定共同举兵讨梁。但刘仁恭与阿保机后皆叛晋归梁, 与晋成仇。李克用临终时以三枝箭作为遗命, 要其子李存勖为其复仇。李存勖兵精将勇, 东征西讨, 于公元913年攻破幽州, 生俘刘氏父子, 用绳捆索绑, 解送太原, 献于晋王太庙。公元923年, 李存勖攻梁, 梁兵败, 朱温之子梁末帝朱友贞命部将杀死自己, 李存勖攻入汴京, 把朱友贞及其部将的头装入木匣, 收藏在太庙里。李存勖还曾三次击败契丹, 为父报了大仇。但他灭梁以后, 骄傲自满, 宠信伶官, 纵情声色, 使民怨沸腾, 众叛亲离, 在位仅三年就死于兵变之中。在叙述这段史事的过程中, 作者采用先扬后抑的手法, 通过一盛一衰的对比, 一褒一贬的抒情, 给人以强烈的碰撞感、落差感, 引起读者心灵的震颤, 增强了论点的说服力, 正如前人说:“叙唐庄宗处, 倏而英俊, 倏而衰飒。凭吊欷歔, 虽尺幅短章, 有萦回无尽之意。”(《古文笔法百篇》) 作者于叙事之后, 又以两个反诘句回扣主题——“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 抑本其成败之迹, 而皆自于人欤?”至此, 对比论证初步告一段落。
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中, 作者由叙事转入论理, 论证步步深入, 立意层层递进。从“《书》 曰:‘满招损, 谦得益’”自然引出“忧劳可以兴国, 逸豫可以忘身”的论点。为增强这一论点的说服力, 作者又将庄宗得失天下之事浓缩为一段简洁对偶的文字, 反证此论, 再次通过一盛一衰的强烈对比, 与篇首的立论形成前后照应, 首尾呼应之势, 使本文的中心论点更加鲜明突出。文章写至此处, 作者胸臆仍未尽抒, 又进一步推出“祸患常积于忽微, 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这样一个论点, 令读者的认识随着作者的笔触进一步深化, 以历史的教训中受到更加深刻的启迪。“忧劳”、“逸豫”、“忽微”、“所溺”皆为人事, 因此, 上述两个论点, 既是中心论点的深化, 又是其具体化。作者于全文论证的高潮处蓦然收笔, 可谓言已尽而意未绝, 令读者有余音绕梁之感——“夫祸患常积于忽微, 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此处以点睛之笔,阐明了作者写作《伶官传》,“善善恶恶”的目的并非就史论史,而是具有广泛而现实的醒世意义。
本文写作特点除如上所述的构思精巧,结构严谨,论证透辟,层层递进外,文中语言的运用亦颇具特色。首先是感叹词句的多次运用,使文章一唱三叹。如开篇之首,作者即发“呜呼”之慨叹,此种开篇法在他的《新五代史》中屡见不鲜。依作者看来,五代如春秋,为乱世,可叹者甚多。除篇首外,作者于文中亦曾多次发出深沉的感叹:“岂非人事哉!”,“可谓壮哉!”,“何其衰也!”,“岂独伶人也哉!”这样作序,是继承了《史记》、《战国策》序文的传统笔法,于叙事,议论中夹着感慨,借以表达作者对史事的见解和态度。或褒或贬,于欷歔中昭然可见,浓烈的感情色彩,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与说服力。其次,本文在语言运用上的另一特色,是既摒弃了骈文追求词藻华丽矫揉的浮靡之风,注重文字的平易晓畅,简洁生动,又吸取了骈文的长处,利用声韵和对偶词句使文章具有浓郁的诗的韵味,诵读起来,抑扬顿挫,琅琅上口,令人进入美的意境,感受到充溢于字里行间中的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在描述庄宗意气之盛时,语气舒缓沉稳,透着褒扬。而在叙述庄宗衰败之时,语气忽转促急,多用四字句——“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读来节奏明快,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流畅中分明透着凝重哀惋,增强了感叹的气势。另外,对偶词句的运用在文中比比皆是,如盛与衰,得与失,天命与人事,难与易,“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这些对偶词句的运用,使文章韵律节奏匀称,文字简洁有力,哲理性强。
通观全篇,融叙事、议论、抒情为一体,叙事生动晓畅,论证层层深入,感情深沉浓烈,实为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历代的文学家多视此篇为范文,倍加赞赏,如明代茅坤称此文为“千古绝调”,清代沈德潜誉此文为“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欧阳公之文风、政见与为人,于此文可略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