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梁启超·跋周印昆所藏左文襄书牍
左文襄公书牍三册。皆公上其外姑【3】周太君【4】,及致其妻弟汝充、汝光两先生者也。公殁后三十余年,汝光先生之孙印昆始搜缀装池之,自宝袭【5】焉,且以遗子孙。
启超谨按: 公微时【6】, 馆甥【7】于周者, 且十岁。其间常计偕如京师, 授学陶文毅【8】家。抚其孤, 理其产。后乃入骆文忠 【9】幕, 渐预闻家国事。而筠心夫人【10】犹依母而居, 诸女公子亦育于外氏。故公与周氏昆弟分虽姻亚【11】, 而爱厚过于骨肉, 其事周母若母也。
此三册者, 则当时十余年间, 所与往复也。其间以学术相砥砺, 以功名相期许者, 固往往概见, 而其太半【12】乃家人语。谋所以治生【13】产作业, 计农畜出入至纤悉【14】。盖文襄自始贫无立锥之地, 其俨然成家室无恤饥寒, 自此时也。
昔刘玄德论人物, 以谓求田问舍【15】, 为陈元龙所羞, 而躬耕之孔明, 则三顾之。抑何以称焉? 吾又尝读曾文正【16】家书, 其训厉子弟, 以治生产作业,计农畜出入至纤悉, 殆更甚于左公书, 又何以称焉?盖恒产【17】之义, 岂惟民哉? 士亦有然。士不至以家计撄虑【18】, 乃可以养廉, 可以壹志, 持太仑之米,以自赡畜者, 其于进退之间, 既鲜余裕矣。印昆与启超同生乱世, 不能为畸, 处岩穴之行。寒苦盗廪【19】而以任天下事解嘲。其视昔贤善保金玉【20】者, 何如哉? 吾跋斯册而所感仅此。后之览者, 亦可以知其世也。甲寅七月。
【注释】
【1】 左文襄: 清末湘军军阀, 洋务派首领。任军机大臣,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有《左文襄公文集》。
【2】 书牍: 牍, 古代写字用的木片。此指左文襄的家信札集。
【3】 外姑: 岳母。
【4】 周太君: 太君, 《宋史·职官志十》载群臣母妻封号。母封国太夫人、郡太夫人, 郡太君, 县太君。后亦用尊称他人母亲。此指左文襄公岳母。
【5】袭:珍藏。
【6】微时:微贱未贵显时。
【7】馆甥:婿居岳父家。
【8】陶文毅:名澍。嘉庆进士,累官两江总督,谥号文毅。
【9】骆文忠:名秉章。道光进士。官湖南巡抚。
【10】 筠心夫人:左文襄夫人。
【11】姻亚:婿之父曰姻。两婿相称为亚。
【12】太半:大半。
【13】治生:谋生计。
【14】纤悉:细微详尽。
【15】求田问舍:《三国志·魏志·陈登传》“备(刘备)曰:‘君(许汜)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陈登字)所讳也’”。后指只知买田置屋,为个人利益打算,没有远大志向。
【16】曾文正:曾国藩。清末湘军首领。两江总督,有《曾文正公全集》。
【17】恒产:旧时指家庭固定的产业。
【18】撄虑:扰乱、萦绕、纠缠。
【19】廪:米仓,也指官府发给的米。
【20】金玉:指金相玉质,百世无比,名垂千古永不刊灭的人。
【赏析】
梁启超在文学上创造了“新文体”,开创了一代新风,在当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在他卷帙浩繁的著作中,细读过这篇《跋周印昆所藏左文襄书牍》的人恐怕并不多。这篇文章不同于他的政论文,流利通畅,感情奔放,所向披靡,而呈现了另一种风格:古朴、深刻、清峻、平实,能让我们从另一侧面了解梁启超复杂多变的思想,优良的文风。
跋是一种文体,和序统称为序跋类。序一般放在著作的前面,跋在著作(书画、诗文、拓片等)之后,内容大多介绍著作内容,评价其优缺点,提出自己的见解。这篇跋是为近代史上湘军军阀,洋务派首领左宗棠(谥文襄)家信集子而作,堪称这类文章典范。
这篇跋在布局上明显的特色是剪裁精当,详略相宜。全文共四个段落,开始的二段介绍了书牍的来历,左文襄从低微到显贵的经历,他与周氏人家亲密的关系。第三段归纳书信主要内容,一是学术方面,二是功名方面,三是治生方面,也就是有关生活的事情。第四段专谈治生。最后点明作跋的目的及时间。从整个篇幅来看,前两个方面,学术上的互相切磋、交流, 功名上的互相期待、鼓励, 仅“以学术相砥砺, 以功名相期许”十二个字一笔带过, 可谓惜墨如金。谈治生浓墨重彩, 大书特书, 从古昔之刘玄德到当今之曾国藩, 他们是怎样看待治生的, 又是怎样治生的, 以及治生的意义, 写来泼墨如水, 竟用去一半的文字, 略写言简意赅, 详写细致入微, 各得其宜, 各尽其妙, 主旨紧扣治生, 且很鲜明, 由此可见剪裁之功力。
这篇跋是有感于左文襄治生而发的议论。它的见解独到, 论述深刻。照常人看法, 治生不过是平民百姓养家糊口的事情, 作官的吃俸禄, 大可不必为饥寒操心。而作者独具慧眼, 断然否定, 就恒产含义而言不只适用百姓,“士亦有然”。这里“士”指作官的人。他们也有置田产, 为家室谋生之道而忧虑的问题。“士不至以家计撄虑, 乃可以养廉, 可以壹志, 持太仓之米, 以自赡畜者, 其于进退之间, 既鲜余裕矣。”意思是, 作为士, 若不把家业致富放在心上, 就可以有廉洁的品行, 就可以有专一的志向, 就可以以禄秩自足, 就可以在晋升、贬谪官场沉浮之中宽绰有余, 那种情况还是少有的。一反世俗之见, 观点十分新鲜。此跋宗旨, 治生可以养廉, 治生可以壹志。作者认为, 谋生之计决非家业生财之事, 它是廉洁的基础,壹志的手段。只有通过治生, 砥砺品行, 养成廉洁作风, 志向专一, 有所成就。文章围绕这一论题, 选取两个典型事例, 一个是有关刘备的两个历史典故, 刘备志向远大, 他对乱世之中无救世之意的许汜, 只知买田买地是鄙夷不屑的, 但却三顾茅庐, 谒请躬耕劳作的诸葛亮辅佐自己平定天下, 刘备看法和做法这样矛盾, 怎么解释呢? 反问的意思很明显, 刘备求贤的诸葛亮也是志向远大的人, 他的辍耕不过是待时的手段, 意在修身,治生“可以壹志”。一例还嫌不足以服人, 作者又举当世另一湘军首领曾国藩家书为例, 他书信内容也是“治生产作业, 计农畜出入”, 即农田的耕作, 牲畜的饲养, 生意上卖出, 买进, 其详细程度比左文襄书信还有甚之, 这又如何看待呢? 曾国藩一生仕途坎坷, 他的治生又有留有余地, 为权宜之计的深一层含义吧。两个人都身居高位, 又都这样重视治生, 那是因为他们看轻科第, 淡泊仕进, 终不以作官为业, 具有高尚情操。从左文襄的治生, 生发开去, 联想“士”的治生, 指出治生是士涵养性情, 修行操守的大事, 不可轻视, 立意深远。两个例子一古一今, 一侧重治生壹志,一偏于治生养廉, 互为补充, 将治生的意义阐述充分, 透辟。
作者为什么仅感左文襄的治生? 见解又这样精辟呢? 大约与写此跋前的经历有关。此跋写于甲寅年 (1914), 作者正值四十二岁, 生活上处于最不安定时期, 在袁世凯的开明专制下, 他先后出任司法总长、币制总裁, 但处处受到袁世凯挟制, 无法实现改良方案, 不久被逼下台, 对治生这一问题非常敏感也就很自然了。文中写到“生乱世, 不能为畸, 处岩穴之行”,流露了他政治失意,表明隐遁的心愿,但对“以任天下事解嘲”又不甘心沉沦,仍要忧国忧民的复杂心情。这与他在维新改良中振奋中华表现的可贵爱国热情形成鲜明对比;文字蕴藉、深沉,与早期满含革命激情,令人发聩震聋的文章迥然不同。言约意丰,大大增加了文章容量。
仔细研读第四段文字,会发现承接处全无连接词、过渡句,全取直接句式。刘玄德论人物,曾文正家书,士以家计樱虑,犹如陡天三峰插云,显得强健有力,增加了文章的说服力。作者用典别出心裁,一反一正,求田问舍一典巧妙融入三顾茅庐一典之中,经这一改造,这一事例有了新意,既说明了圣贤注重治生自古有之,又自然道出治生意义,一举二得,别致而又简练,大大增加了文章的深度。这段精彩文字,谈古论今,由人推己,运笔自如,连用反问设问将文章层层深入,一波四折,迂回变化,极见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