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管同·蒯通论》鉴赏

古文观止·管同·蒯通论

“使韩信听蒯通之计【1】,汉之为汉,诚未可知”。虽然, 吾不知通之所以劝信者果何为也【2】?

夫秦自陈涉以来, 俊雄豪杰, 鱼鳞杂袭【3】, 飚至而云起。战斗所伤, 寡人之妻, 孤人之子【4】, 屠戮人之父母, 民被其毒【5】, 甚于始皇二世。数年之问, 并而归于刘、项。刘项两雄, 亟战乎荥阳京索间【6】。丁壮苦军旅, 老弱罢转饷【7】, 使天下之民, 肝脑涂地, 父子暴骨于中野者, 不可胜数, 其为祸也, 通又自言之矣。

当是时, 天下一日不平, 则百姓一日被其毒, 毒之去也, 待乎刘项雌雄之决, 为蒯生者, 宜教信以速灭项王之策, 使四海之内, 晏然无复战斗之危【8】,而民安其所, 则所称天下士矣【9】

知信之能安天下而教之以乱, 听其计,成与败未可知, 而于意究何所取乎? 两虎斗中原,【10】伤人无算不足, 而又驱一虎继之, 彼蒯生者, 抑何其不仁也!

或曰: 生非为天下者也, 其意专于爱信而已。君子曰: 蒯生岂爱信? 吾观其意, 大抵自为焉已耳。何以言之? 当郦生伏轼说齐, 掉三寸舌, 遂下七十余城, 而通复说信以击之, 破已服之国, 不可谓仁; 夺已成之功, 不可谓智。内以丧其谋臣, 外以劳其军旅, 汉之疑信【11】, 自是始矣。

使通诚爱信, 不宜出此。盖自战国、秦、项以来, 纵横捭阖之徒【12】, 无恒产而无恒心【13】, 乘天下之有事, 说人主出金玉锦绣以取卿相之尊。彼其人, 皆利天下之危而不利其安, 利天下之分而不利其合也。蒯生承战国之风, 见天下之将一【14】, 自度委质事汉【15】 , 不过与陆贾、随何、郦生、平原君等【16】, 故乐天下之瓜分, 已得藉以为资而坐收其利。其始说信以击齐, 是将败之于汉也。既而不成,则遂危言慄辞以触动之【17】,必使其反而后已。其阴险叵测,盖虽高帝为其所欺【18】,况其下焉者欤?

嗟呼!世所贵乎谋士者,为其能以排人之难也。高帝虽雄心猜忌,萧相国用召平鲍生之计,卒免其疑而脱于祸。使通诚爱信,则必思所以终全之矣。说之以三分,不听而遂无复计,是使世之为人谋者,必使臣子叛其君父,而非是则无以自全也【19】,彼蒯生者,抑何其不义也!



【注释】

【1】使:假如。

【2】通:蒯通。果何为:果真为了什么。

【3】袭:积聚。

【4】寡:使……成为寡妇。孤:使……成为孤儿。

【5】被:遭受。

【6】亟:多次。

【7】罢:通“疲”,倦佁。

【8】晏然:安定的样子。

【9】天下士:为天下人办事的人。

【10】中原:战场。

【11】汉:指汉高祖刘邦。

【12】捭阖:开合,指因事制宜。

【13】而:因而。

【14】一:统一。

【15】委质:投身。事:事奉,这里指效力汉王。

【16】等:等同。

【17】栗辞:使战栗,这里指使韩信害怕的话。

【18】高帝:指汉高祖刘邦。

【19】全:保全。



【赏析】

楚汉之争,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广泛流传的历史题材之一。在这场战争中,韩信作为一个军事家,充分显示了他的指挥才能,也多次显示出他能够左右整个战争局势的力量。故太史公有“使韩信听蒯通之计,汉之为汉, 诚未可知”之语。蒯通, 本名彻, 史家避武帝讳, 追书曰通, 是楚汉时一个说客, 颇通权变。他曾游说武信君, 而使之降赵三十余城, 他又用计使韩信抚定齐地。后劝信自立为王, 以背汉击楚, 建国为帝, 韩信未听其计, 他就离开了韩信, 本文就是通过论述蒯通与韩信的关系这条主线来揭示他的为人的。

世人多以蒯通为多智多谋, 有雄才大略的谋士, 又因同情韩信, 而恨其不听蒯通之计, 然而, 作者却慧眼独具, 另有见解。“虽然, 吾不知通之所以劝信者果何为也”, 是真的不知道吗? 非也。文章首先交待了当时天下的形势。自秦以后, 战争不断, 而所作战之人, 又都是普通百姓, 军队所到之处, 无不使当地之人深受其祸, 故有“兵灾”之说。秦二世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 可谓杀人如麻, 然这些战争与之相比,“民被其毒, 甚于始皇二世”。几年之间,“豪杰”纷争的局面大大缩小, 只剩下刘邦、项羽两大势力, 刘项之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 仍不稍逊于前。是以作者云“当是时,天下一日不平, 则百姓一日被其毒, 毒之去也, 待乎刘项雌雄之决。”由此导出, 作为势倾当时的韩信的谋士——蒯通, 应该教给韩信如何速灭项王, 以使天下安宁的计策, 如果这样, 蒯通就可以称得上是“天下士”了。

然而, 蒯通并没有像“天下士”那样去做, 而是劝韩信背弃刘邦, 以成鼎足之势, 再徐图灭刘项之计, 这无疑会给人民带来更大的灾难, 作者以生动的比喻作了描述,“两虎斗中原, 伤人无算不足, 而又驱一虎继之”,这种做法正与“天下士”的做法相反, 所以作者得出第一个结论,“彼蒯生者, 抑何其不仁也”。

蒯通既然不是为了天下人着想, 那么或许是偏爱韩信的缘故, 希望他能做上帝王, 才出此策吧? 作者又托“君子”以发表议论说,“蒯生岂爱信?吾观其意, 大抵自为焉已耳。”一语道出蒯通的真正用意。为什么说蒯通不是为韩信而是为自己呢?作者又一层层地推断出这个结论。蒯通出计让韩信攻占齐地, 其时刘邦已使郦食其游说降服了齐地, 韩信一举占领了齐地, 又自立为“王”, 正如蒯通自言“勇略震主者身危, 功盖天下者不赏。”韩信自此声威大振, 刘邦怀疑担心韩信, 有除掉他的心意, 也自这个时候开始了。使韩信“震主”,“身危”之人, 正是蒯通, 这不能说他爱信。蒯通继承战国纵横家的遗风, 这些人都希望天下动乱, 他们游说各个王侯, 让他们互相残杀, 从中捞到好处, 如苏秦即佩六国相印。正如作者所云:“彼其人, 皆利天下之危而不利其安, 利天下之分而不利其合也。”蒯通自思,如在刘邦手下, 只能是个普通的幕僚, 地位与陆贾、随何、郦生。平原君等差不多, 故希望韩信也加入战事, 他好从中牟利, 或许在韩信获胜为王时, 能取得“卿相”的尊位。这充分表明他是为己。假如蒯通要是真的为韩信着想, 那就应该给他出个计谋, 能使他终生保全性命, 而蒯通则不然,他起初用三分天下之计游说韩信,没被采用后就没有计策可施了,只给韩信留下了一个“身危”的处境,终于导致杀身之祸。蒯生如此做的影响就是“使世之为人谋者,必使臣子叛其君父,”如果不这样,则“臣子”就不能全身终命,由是又导出第二个结论,“彼蒯生者,抑何其不义也”!通篇以充分的证据和合理的推论,揭示出蒯通是个自私,不仁不义的人,而决非一个天下之士。

这篇文章的写作也很有特色,全文如滔滔江河,一泻到海,中虽偶有礁崖点缀,但绝不曲折滞涩。在第二段中,结尾一句“通又自言之矣”,平淡得出人意料,决不波澜壮阔,然细想一下,又不得不为作者叹服。如果从上文承袭而下,这句话应改为“又何惨哉!”虽可激起一波,但实在并不壮观。“通又自言之矣”一句,使这段文字在急流之后,突遇平滩,冉冉而流下。再引入蒯通,承前启后,既使文章严谨,又使该大段能明显地为其主旨服务。从文意上说,点明蒯通知道这些情况,更可使读者容易看出他是“知其恶而为之”的小人。与下面的“知信之能安天下”衔接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