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姚湛·景詹闇遗文自序
余年十三四, 即学为诗古文。是时独学亡友, 冥然无所得。甲寅以后, 始弃举业【1】, 治经史, 旁及九流百家之学【2】。然役于人事, 志壹而力不专。辛酉春, 自删次所作诗文为四卷【3】, 又别录二卷, 皆浅薄无足览观。噫! 余幼苟得师友之助, 所就岂止是乎。
犹幸知择术, 自拔于俗学【4】, 犹其难若是! 世不乏才者, 其锢于俗亦已矣【5】!况下此乎? 古教士务育才, 而今务锢之, 锢之诚非也, 抑士尠自振者【6】, 亦其才弗古如与? 然陋如余, 得自拔何也?其庸非幸与?
咸丰十一年, 岁次辛酉, 姚湛拙民氏自序。
【注释】
【1】 举业: 应试文字, 谓之举业。举: 科举考试。
【2】 九流: 即指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各流派; 为儒家者流、道家者流、阴阳家者流、法家者流、名家者流、墨家者流、纵横家者流、杂家者流、农家者流。百家: 亦谓诸子。
【3】 删次: 删选编次。
【4】 拔: 文中指摆脱。
【5】 锢: 禁锢、限制。
【6】 尠: 同鲜、少。
【赏析】
人生可感叹的事情极多,婚、嫁、生、老、病、死等等,不一而足;但对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说来,人生最大的感叹,莫过于少小读书未成,成人后事业不立,修身犹自谈不上,更别说那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了。
作者在文章中所感慨的,并不全部都是拥挤蹒跚于为学从仕之途的古代儒生的最大悲哀,但个中透露的,自不免包含着少年读书未果的莫大遗憾。偏偏这憾事,并不在于家道清贫,无钱买书弄墨,供养学事。倘是受到这一客观条件的限制,那追悔自然又少了一重份量。而是当时“独学无友”,没有老师给以指点,没有同窗与自己共商学问,钻研、切磋,使得自己孤陋寡闻,茫茫然一无所得。即使是从十三四岁起,就学为文作诗,终归是少年光华时代,没有大气象出现。这是“一憾”。
等到长大成人,决心放弃专赴科举考试一条路。而在读书方面,则扩大阅读面,不再局限于诗、文之类,而是“经”“史”并举,范围扩大到诸子百家各个流派。吸收知识的范围、眼界,都比过去少年时代开阔了许多。然感事又生,“役于人事”,遂致“志壹而力不专”。虽然已经懂得了何以能够成就学问的道理,这时,志向可以说是非常专一了。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礼尚迎来,如何相处等世俗事务,又把自己牵扯进去,迫使得身心分散精力,不可能专治学问。所以,即使经过不止一次的“删次”,那先后成册的诗文四卷、二卷,也还是“皆浅薄”,不值得,不足以供人一看,连自己也觉得拿不出手,这是“第二憾”。
“第二憾”看起来与“第一憾”没有什么联系,实际上却是“第一憾”的直接结果。倘若少年读书时,能得到先生和朋友的指教、帮助,那么,怎么可能在学力上,只达到这等水平呢?所以,作者用了一个大大的叹词“噫”,来表示遗憾心情的深度。
以上,可以看作是作者个人的人生憾事,事情并不止于此。世上许多有才能的人,限制在科举考试中,这已经是够难堪的;但最大的憾事乃在于:他们沉溺于“举业”和“俗学”,即科举考试中,只知道在一条狭窄拥挤的道路上皓首穷径,拚死相争,而极少能够摆脱它,“自拔于俗学”。这就不是个人,而是众多书生,众多“不乏才者”具有普遍性的“憾事”了。这是“第三憾”。
从表层来看,作者在这篇《自序》文中,要说出,要表现的是“遗憾”二字。作者以“憾事”作为线索,分别道来,层层递进,展开文章。自己个人的少年时代,学习茫无心得,是一层;成人时代,读书欲建功效不成,是第二层;世人中有才学者,随于流俗,不能自拔,属第三层。三个层次联系起来,构成文章的主脉。
如此看来, 作者岂不是太悲观了吗? 由自身的悔恨, 连带引出众多人物的悲哀, 以已推及于人, 则哀莫大矣!
然而, 作者本意并不在此。这样写来, 全为了从反面强调, 高扬文章立旨:“知择术”、求“自拔”, 扬“自振”。换句话说, 就是懂得选择的必要, 追求解脱应考科举的束缚, 坚持自己的独立见解。这才是文章的深层、精神、灵魂, 文章的“眼”。它出现在第二自然段的一开始“犹幸知择述”一句。这一转折使文章波澜陡起, 格调顿时突颖而出。由“知择术”才能“自拔”, 才能免俗。对于才气不大的作者来说, 当然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所以他深切地感到“犹其难若是”, 更何况许多有才能的人, 都陷于科举俗流之中, 不能自拔,“其锢于俗亦已矣”。如此之困难, 能够解脱出来, 真是非同易事呀。
作者并未停留在这一步, 仍然采取了由己及人的办法, 把“世之不乏才者”, 即是有才能的这些读书人, 提取出来, 将他们放在与古人对比,与自己对比的两个层次中, 确立、阐发“知择术、求自拔、扬自振”的主旨。第一个层次对比中, 分析了古代和当时培育人才上客观条件的极其不同:“古教士务育才, 而今务锢之”。古代培养人的目标、目的, 就是要使人成为有才能的人; 而如今, 则要用科举制度来处处限制他们的为学、才能的形成和发挥。这本来就是十分不正确的,“锢之诚非也”。越是在这样不利的客观外在条件限制下, 越是要自己行动起来, 挣脱束缚, 强调“自振”的重要性。但是, 这些人当中, 能够“自振”的何其少,“抑士尠自振者”。他们并不是在才能上不如古人, 而是缺乏自立的意志, 为文的抱负。
第二个层次的对比, 与自己相比, 进一步点明了文章题旨,“然陋如余, 得自拔何也?”像我这样才能一般的人, 为什么能够自立起来, 关键就在于: 知择术, 所以才能够自拔。
行文至此, 道理已经说透: 一个人, 不论他是如何才力平平, 或是学业上没有师友相助, 只要他有自立自信之心, 并付诸行动, 博览群书, 就能够有所作为。写到这里, 自然应该结束了。但篇末又出一句“其庸非幸与?”该如何解释?原来, 作者在此处再次强调, 比起那些才能甚高, 但却没有意志力, 学问上不能自立的人, 自己才力的一般, 未必不是一桩幸事。或许, 正是由于不盲目迷信自己的才能, 注重了选择对自己来说做哪一门学问是最适合的, 才使得自己毅然自立起来, 摆脱了对应科举考试的无谓追求。而那些颇有才气的人, 自矜自持有才能在身, 倒是让才能遮蔽了眼目, 放弃积极思考, 反而不能自主、选择, 最后铸成终生憾事。篇末一句反问, 实际上是收束全篇,把“确立自己的独立选择”的文章主旨, 更加显豁出来, 显得非常有力。
“文似看山不喜平”是一句老话,区区一篇一百六七十字的短文,线索清楚而又不乏转折变化,内容丰富而又简练概括。少年为学无所得是“起”;成年囿于人事为“承”;“幸知择求”一句是“转”,全篇立意之所在;篇末三个连续相接的问句,为“合”;起、承、转、合,使得文气酣畅贯通而下又曲折有致。文章不仅写就了自己人生为学不同阶段的憾莫大焉,更紧要处是在申明要树立自己为人为文的识见和自主,表明了对科举制度的不满乃至批判、反对的态度。所以,反过来看,才力之平,无师友辅助,又未尝不是大幸,反倒促发、刺激了自身的独立意识。而这,或许是更为重要的。强调为文的独立、识见、选择,是本文的中心含义所在。
作者为文的这种品格,同他学问上的大志雄心分不开。史载他“学务博览,而长于古文。复致力于六书小学,尝以监本经多讹夺,欲仿刘陶中文尚书例,写定群经”。由此,确实可以品味出他这篇书房自序的大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