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左传》·晏子不死君难》鉴赏

古文观止·《左传》·晏子不死君难

(襄公二十五年)



崔武子见棠姜而美之【1】。遂取之【2】。庄公通焉【3】。崔子弑之【4】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5】。其人曰【6】:“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7】, 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 岂为其口实【8】?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9】,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10】?”

门启而入, 枕尸股而哭, 兴, 三踊而出【11】。人谓崔子必杀之。 崔子曰:“民之望也【12】, 舍之得民【13】。”



【注释】

【1】 崔武子: 齐卿, 即崔杼。 棠姜: 棠公的妻子。 棠公是齐国棠邑大夫。 棠邑在今山东金乡县东。

【2】取: 同“娶”。 棠公死, 崔杼去吊丧, 见棠姜美, 于是就娶了她。

【3】 庄公: 齐庄公。 通: 私通。

【4】 弑: 古时称臣杀君、 子杀父为弑。

【5】 晏子: 即晏婴, 字平仲, 夷维 (今山东高密县) 人, 齐国大夫。 齐灵公二十六年 (前556), 其父晏弱死后, 继任齐卿, 历仕灵公、庄公、 景公三世。

【6】 其人: 晏子左右的人。

【7】 君民者: 做人民的君主的人。

【8】 口实: 这里指俸禄。

【9】 昵: 亲近。

【10】 庸何:即“何”, 哪里。

【11】 兴: 起立。 踊: 跳跃。 三踊, 跳跃了三下, 表示哀痛。

【12】望: 为人所敬仰的有声望的人。

【13】 舍: 释放。



【赏析】

齐国执政崔武子 (崔杼) 参加棠公的追悼会, 看见棠姜貌美,遂娶为妇。 齐庄公荒淫无道, 与棠姜通奸, 屡次去崔家, 又拿崔杼的帽子送人,使他与棠姜的丑事闹得满城风雨。 崔武子不堪忍受这种侮辱, 做下圈套,在自己家里杀死了齐庄公。 齐庄公是一国之君, 臣杀君曰“弑”, 在奴隶社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弑君者被认为是乱臣贼子, 要天下共讨之,天下共诛之, 所谓“食君俸禄, 为君尽忠”是臣下理所当然的信条。 但齐庄公是因为荒淫被杀, 实是咎由自取。 对这种事齐国的大臣们应该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晏子不死君难》说的正是在齐国有贤名的大臣晏子 (晏婴) 对齐庄公之死的态度和作法。

崔杼弑君之后, 晏婴站在崔家的大门外, 他的随从问了他三个问题:“您打算为国君殉难吗?”“您打算逃亡吗?”“您打算回家吗?”晏婴对第一个问题表示:国君不是我一个人的国君(因此殉难也不应由我一人殉难),所以我不会去死。晏婴对第二个问题表示:弑君是崔杼的事,不是我的罪行,所以我不会逃亡。晏婴对第三个问题表示了他一定程度的惶惑:国君死了,能够回到哪里去?但这种惶惑并不妨碍晏婴对这件事表明自己的看法。他说道:“作人君的难道只是凌驾于百姓之上?是要他主持国家大政啊!我们作臣子的,难道只是为了个人的俸禄?是要我们管理好国家啊!所以如果国君为国事而牺牲,作臣子的就该跟他一道去牺牲;如果国君为国家而逃亡,作臣子的就该跟他一道去逃亡。但如果国君只是为自己而死,为自己而逃亡,那么不是他私人宠爱的人,谁敢承担这个责任呢?况且人家受到君主的宠信尚且把他杀死了,我怎么能够为他去死?又怎么能够为他去逃亡?”

《晏子不死君难》是以对话的方式表现晏婴对庄公之死的态度的,在交待了崔杼弑君的背景之后,就用晏婴随从的口中问出“死乎?”“亡乎?”“归乎?”三个问题,三问之下,生无数烟波,直逼出“杜稷”二字。晏婴在回答中则表明了他既不为昏君“尽忠”而死,也不打算因此逃亡的态度,从晏婴的回答中可以看出,晏婴认为,在组成社会道德的一切观念之中,占压倒地位的观念是“社稷”的观念。社稷观念就是国家观念,甚至具有至高无上地位的君臣观念也要服从国家观念。君王的所作所为如果符合国家利益,君主为国家利益而死,那么臣下就应该随他去尽忠;君主为国家的利益而逃亡,臣下就应该随他去逃亡。反之,如果君王“为己死”,“为己亡”,则臣下就可不必跟着去死,跟着去逃亡。国家利益是衡量臣下以及君王行为的准绳,在晏婴看来,君臣关系固然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应该遵循一条原则,即“君义臣忠”,君有君义,臣有臣义。所谓“君义”,就是晏婴所说的“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所谓臣义,就是“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君不义,则不能要求臣忠。不管君义、臣义,都包含着社稷(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原则。晏婴明辨公正是非,将公义与私情剖析得一清二楚。

齐庄公死于公元前548年,此时已是东周后期,宗法制度渐趋衰落,某些有势力的大夫开始得国。他们否认国君是始祖(始封人)的替身,而认为君与国不是一体,国应该高于君。当时也存在这样一种思想,即民不是君的私属,臣也不是君的私属,君、臣、民都属于国家,国家利益至高无上。晏婴将君与社稷、君与臣的关系加以区别,正是这种思想的反映。齐庄公的所做所为不符合这条原则,所以晏婴不死君难。这对于君国一体思想以及“君有难”不分青红皂白一律要求“臣尽忠”的愚忠思想,显然是一种进步。其中“社稷是主”的思想,更是对君权高于一切思想的一种否定。但遗憾的是,这种具有进步意义的思想在后世并没有得到宏扬光大, 而且往往是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生变化, 社会动荡时期才有所显露, 而统治者一旦获取政权, 便提倡与之对立的“愚忠”思想, 如“君权神授”、“朕即国家”以及“天地君亲师”、“君君、 臣臣、 父父、 子子”的思想,以强调上下尊卑、 社会有序、 用来稳固政权, 加强思想统治。

晏婴明确表示了不为庄公殉难, 也表示了不为庄公而逃亡, 但他也不能对弑君大事视而不见、 置之不理。 所以文章写崔杼家大门开了, 晏婴走进去, 把庄公的尸体放在自己腿上放声痛哭, 然后站起, 再三跺脚顿足,这才走出门去。 晏婴用这种方法表示了对庄公的哀悼, 也就是尽了臣子之礼, 晏婴这样做, 是需要勇气的, 崔杼既敢弑君, 当然也敢杀掉公然上门来吊唁庄公的人。 果然, 晏婴从崔家走出后, 就有人向崔杼建议:“一定要杀掉他!”只是因为晏婴在齐国有很高的声望, 崔杼为安定局势, 争取民心, 所以没有杀他。 至少在这一点上, 崔杼比他那些手下的人高明: 他知道单凭滥杀, 是不可能达到目的的。

晏婴不死君难, 并不是他忍辱偷生, 没有气节。 崔杼杀齐庄公之后,立齐景公, 自为右相, 庆封为左相, 在太庙里和国人订盟。 崔杼盟誓说:“凡是不拥护崔杼、 庆封的……”晏婴仰天叹息说:“晏婴对不忠于君不利于社稷的人是不敢和他立誓盟约的, 有上帝作证!”其大义凛然, 不可相侵,迫使崔杼、 庆封也只得就这样歃血成盟。 晏婴死之与生, 俱为社稷, 如果庄公为社稷死, 晏婴与之俱死; 现在晏婴生, 也是为社稷而生。 在当时的史家看来, 晏婴对齐庄公之死的处理方法是很妥当的, 他既不为荒淫无道的君主殉难, 又去崔家向庄公尽了臣礼, 了结了君臣大义的情份, 所以史家特别记载了一笔, 以示表彰。

但是, 需要指出的是, 晏婴虽然认为齐庄公荒淫无道, 不值得为他殉难, 但他并不认为崔杼弑君就是值得称赞的, 对于庄公被杀, 他有一种比较复杂的心情。 他对随从的回答:“君民者, 岂以陵民?”实际上是间接谴责了庄公; 同时, 他也不赞成崔杼弑君, 不肯与崔杼、 庆封者为伍, 晏婴只是不肯为为君不君的国君殉葬罢了。 在文中, 晏婴对他的随从的头两句话回答得都很具体, 但对第三个问题“归乎?”则回答得有些含糊不清。 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开头是:“君死安归?”结尾是:“将庸何归?”说的是:“国君死了, 回到哪里去?”“可是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并没有直接回答:“凭吊之后就回家。”他对庄公之死表示了一种茫然与痛惜的心情。 这说明, 晏婴的观念中, 虽然将国家社稷视为最高准则, 但所谓君臣之义在他思想观念中仍占有一席位置。

《晏子不死君难》结构脉络清晰, 层次井然有序, 晏婴对随从的回答语言精练, 说理剀切详明, 是一篇出色的对话体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