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夏梅说
钟惺
梅之冷,易知也。然亦有极热之候。冬春冰雪,繁花粲粲,雅俗争赴,此其极热时也。三、四、五月,累累其实,和风甘雨之所加,而梅始冷矣。花实俱往,时维朱夏(1)。叶干相守,与烈日争,而梅之冷极矣! 故夫看梅与咏梅者,未有于无花之时者也。
张谓《官舍早梅》诗所咏者(2),花之终,实之始也。咏梅而及于实,斯已难矣,况叶乎! 梅至于叶,而过时久矣。廷尉董崇相(3),官南都(4),在告(5)。有夏梅诗,始及于叶。何者?舍叶无所为夏梅也。予为梅感此谊,属同志者和焉(6),而为图卷以赠之。
夫世固有处极冷之时之地,而名实之权在焉。巧者乘间赴之(7),有名实之得,而又无赴热之讥,此趋梅于冬春冰雪者之人也,乃真附热者也。苟真为热之所在,虽与地之极冷,而有所必辨焉。此咏夏梅意也。
〔注释〕(1)朱夏:《尔雅·释天》云,“夏为朱明。”因称夏季为朱夏。(2)张谓:字正言,唐代诗人。大历间曾官礼部侍郎。(3)廷尉:秦汉掌司法的官员,为九卿之一。明代称为大理寺卿。董崇相:名应举,福建人,时任南京大理寺丞,所以称他为廷尉。(4)南都:今江苏省南京市。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以南京为南都。(5)在告:古代官员在家休假。(6)属:同“嘱”。(7)乘间(jian):钻空子。
〔鉴赏〕明代后期文坛上,当公安派纵横驰骋、势力大张的时候,又崛起了一个新的文学流派,由于创始人钟惺和谭元春都是湖北竟陵(今湖北天门县)人,所以被称为“竟陵派”。他们的文学主张基本上与公安派相同,也反对模拟古人,提倡抒写性灵,但对性灵的理解比公安派狭隘,同时企图以“幽深孤峭”的风格来矫正公安派浮浅的弊病,走到“不见人间烟火气”的斜路上去了。他们在反对前后七子的拟古主义方面,起过一定的积极作用; 对散文风格和技巧的追求,也有一定的贡献; 但影响和成就都不如公安派。由于过分追求形式的新奇,不免使作品流于冷僻苦涩,削弱了感人的艺术效果。钟惺的《夏梅说》是一篇托物寓意的论说文。夏天的梅树无花无果,只有枝叶,似乎没有什么观赏价值。作者因友人咏夏梅的诗而发生感触,写了这篇文章,比较集中地反映了竟陵派“幽深孤峭”的风格。
梅花在冬春之际傲寒而开,以其傲雪报眷的特色,素有“幽香”“冷艳”之称。所以文章劈头就说: “梅之冷,易知也。”这个“冷”,既指花开时冰天雪地的气候,也指梅花冰清玉洁的品格。“然亦有极热之候。” “热”而至于“极”,令人大惑不解。文章紧接着就说明这一点: “冬春冰雪,繁花粲粲,雅俗争赴,此其极热时也。”残冬岁首,冰雪之中,梅花含苞怒放,暗香浮动,繁花照眼。这时无论雅人俗客,都争先恐后地去踏雪赏梅了。这就是梅花最热闹的时候。“极热”的“热”,既写花事的盛况,也指观赏的盛况。梅花之“冷”容易理解,梅花之“热”似乎就不大好明白,一经作者点出,顿时使人感到立说新颖而又在情理之中。这一段,由梅花之冷而说到极热,冷热相映成趣。文章接下来写道: “三、四、五月,累累其实,和风甘雨之所加,而梅始冷矣。”这里的“冷”与文章开头的“梅之冷”的“冷”含义有所不同,它不再指梅花的品格和气候的寒凉,而是指受人冷落。“绿叶成阴子满枝”,花既不存,从前的赏花人也不复往顾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花落子熟的变化,梅花由“极热”而走向冷落,但这时还处在“始冷”的阶段,未到“冷极”之时。于是,“花实俱往,时维朱夏。叶干相守,与烈日争,而梅之冷极矣! ”盛夏的梅树,无花无果,只有枝干和树叶相依相守,挺立于炎天之下,与烈日抗争。气候虽然酷热,却是梅花“极冷”之时,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已没有雅人和俗客来赏爱它了。回顾前文冬春冰雪之中,却是梅花“极热”之时,一热一冷,各至于极,对照之间流露出作者对世态炎凉的慨叹。“故夫看梅与咏梅者,未有于无花之时者也。”这两句承上文总结梅花冷热的际遇,由“极热”而“始冷”而“冷极” ,每况愈下,其原因在于有花与无花。有花则热,无花则冷。看梅咏梅,都是如此。用笔冷隽,承上启下,行文至此稍作结穴。
“张谓《官舍早梅》诗所咏者,花之终,实之始也。咏梅而及于实,斯已难矣,况叶乎!梅至于叶,而过时久矣。”张谓的《官舍早梅》诗写道: “阶下双梅树,春来画不成。晚时花未落,阴处叶难生。摘子防人到,攀枝畏鸟惊。风光先占得,桃李莫相轻。”钟惺说这首诗咏的是“花之终,实之始”,就是梅花将谢、梅子初生的时候,即相当于前面所说“梅始冷矣”的阶段。作者赏识张谓别具只眼,他的诗中有“摘子防人到”的句子,写到梅树的果实,“咏梅而及于实,斯已难矣。”但是作者对这一点还不满足,认为还没有写到叶子。“况叶乎!”这一问,也就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为“梅至于叶,而过时久矣。”梅花到了只剩下叶子的时候,过了花期已经很久了,也就是被人冷落,已到了“冷极”的时候了。那末赏识者更有谁呢?作者在语气之间作一提顿,为下文蓄势张本。于是,接下来便写道: “廷尉董崇相,官南都,在告。有夏梅诗,始及于叶。何者?舍叶无所为夏梅也。”这一段是说夏梅虽然处在“冷极”之时,却仍然有董崇相这样的人来吟咏和赞赏它。这样的人,真不愧为难能可贵的夏梅知己了。而作者有感于董崇相咏夏梅的情谊,就嘱咐志同道合的朋友来唱和,并且画了一幅夏梅图送给董崇相。作者自己也写了一首应和的五律,诗是这样的: “花叶不相见,代为终岁荣。谁能将素质,还以敌朱明。坐卧已无暑,色香如尚清。始知幽艳物,不独雪霜情。”这首诗所表现的情感兴趣,与本文相一致,可以对照来读。这说明作者与董崇相一样,赞赏夏梅,也是一位不屑于趋炎附势和别有怀抱的人。
作者从梅树的冷热际遇,联想到世间的人事,因而深有感慨,生发出一番意味深长的议论来。“夫世固有处极冷之时之地,而名实之权在焉。”指出社会上原来有一种处在很冷落的时期和很清闲的地位,却拥有名望和实权的人,也就是外表冷落而实际上握有很大的权柄。这时“巧者乘间赴之”,这种人看准了外冷内热的权势所在,就千方百计钻营,全力以赴,结果“有名实之得,而又无赴热之讥。”就是既获得名誉和实利,又不落趋炎附势的话柄。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 “此趋梅于冬春冰雪者之人也,乃真附热者也。”表面上显得风雅而不怕寒冷,实际上却是道道地地的赶热闹者。这几句回应开头那几句: “冬春冰雪,繁花粲粲,雅俗争赴,此其极热时也。”“趋梅”二字,可以与“雅俗争赴”的“争赴”二字对照起来玩味。作者由梅树的冷热,感慨世态的炎凉,借花喻人,托物寓意,经过前文几层铺叙,至此一笔点醒,水到渠成,十分自然。作者写投机取巧、追名逐利之徒,用“乘间赴之”、“赴热”、“附热”等词,刻画这伙人奔走钻营,唯恐不及的手段和丑态,轻蔑厌恶之情溢于言外。
文章的结尾,又回到了梅花冷热的问题上,照应了文章的开头。但联系全文来看,作者的用意是在这里提出一个辨别冷热真伪的方法问题,告诫人们不要被一时一地的假象所迷惑,而应该透过假象,抓住它的本质。这几句话是理性的结论,却慨乎言之,包含了作者宦海浮沉和人情冷暖的生活体验,不可草草看过。通观全文,作者对于那些以巧妙的手段窃取名利,而又装得冠冕堂皇,不让人抓住把柄的伪君子,表示了强烈的憎恨和厌恶; 并且语重心长地指出,人们应该学会识别这些狡猾的家伙,不要受他们的欺骗。同时通过对夏梅的礼赞,歌颂了那种甘于寂寞、朴实无华,而敢于同恶势力抗争的品格和精神。“此咏夏梅意也”,最后点明咏夏梅的寓意就在于此,既点到友人咏夏梅的诗,又自然而然地收住本文。
通篇文章围绕梅树的冷热际遇,托物寓意,讽刺世态,引喻贴切生动,写梅树冷热的变迁,层次分明,前后照映。梅树的冷热虽因时而变,但其本身的品格并不因此而有所变化。作者赞扬与烈日抗争的夏梅,却并不贬低冬春傲雪之梅,把批判的锋芒始终指向“有名实之得,而又无赴热之讥”的投机钻营者。文章夹叙夹议,笔锋冷隽而峭刻,可以看出竟陵派文风的特色。其赏识夏梅,取喻不同一般,所流露的思想感情,也显得孤高幽寂,使人想到辛弃疾《青玉案》词中那位站在“灯火阑珊处”的别有怀抱的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