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史记·五帝本纪赞》鉴赏

古文观止·史记·五帝本纪赞

太史公曰: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注释】 ①太史公: 司马迁(约前145—约前90),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字子长,夏阳龙门 (今陕西韩城南) 人。司马谈的儿子。少年好学,二十岁以后,游踪几乎遍及全国,考察风俗,采集传说,是司马迁生平中重要的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的时期。武帝元封三年 (前108),继父职任太史令,有机会博览国家所藏的大量书籍。太初元年 (前104),开始着手编写史书。天汉三年 (前98),因替李陵辩解,获罪下狱,并于次年身受腐刑,出狱后任中书令,发愤继续完成所著史籍。人们原称此书为 《太史公书》,后来称为 《史记》。《史记》一百二十九篇有 “太史公曰”,其在篇首称“序”,篇末称“赞”,篇中称“论”,司马迁以这种形式对历史加以评论,言近而旨远。清章学诚认为其目的是“明述作之本旨,见去取之从来”。②百家: 指先秦诸子百家。雅驯: 驯,同“训”。事有根据,文辞优美。即规范的意思。荐绅: 同 “搢绅”。搢,插。绅,大带。古时官员腰系大带,上插笏版(一种玉或竹片制的狭长手版),因此称士大夫为搢绅或荐绅。③《宰予问五帝德》、《帝系姓》: 《大戴礼记》 和 《孔子家语》 中的篇名。儒者或不传:《大戴礼记》及《孔子家语》都不是正式的经书,所以汉代儒者认为不是圣人之言,多不传授学习。④空峒: 山名,即崆峒山。在甘肃平凉山西,属六盘山,黄帝问道于广成子处。涿鹿: 古山名,在今河北涿鹿县东南。《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被诸侯尊为天子。渐 (jian): 至,达到。浮: 乘船而行。长老: 指年老的人。处: 旧迹。风教: 风俗教化。古文: 指用篆书书写的古字本经书,有别于当时已立为学官的博士们所传授的用隶书书写的通行本 “今文”。近是: 近于是,近于正确,近于圣人之说。⑤章: 同 “彰”。明白,显著。弟: 同 “第”,但。表见: 记载。虚: 虚妄。⑥《书》缺有间(jian):《尚书》亡佚很多。轶 (yi): 散失。⑦尤雅: 典雅,优雅。

【译文】 太史公说: 学者多称说五帝,由来已经久远。可是《尚书》 只记载尧以来的史事,而诸子百家谈论黄帝,他们的文章不仅无事实依据,而且文辞也不够优美,所以就连士大夫也难以讲说得清楚明了。孔子所传 《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们多不传授学习。我曾经西到崆峒,北过涿鹿,东达渤海,南渡江淮,到过那些老人都经常各自谈论黄帝、尧、舜活动的地方,其风俗教化本来就大不一样,总的说来,以不肯背离 《尚书》 所记载的为接近正确。我读《春秋》、《国语》,其中阐发《五帝德》、《帝系姓》 两篇的大义非常明显,但可惜儒者不深入考察,其实它们记载的都不虚妄。《尚书》 里面有很多缺亡散失的史事,时时在其他的记载传说中可以见到,如果不认真学习,深入思考,领会它的意义,确实很难同见闻浅薄的人谈论清楚。我根据古文和诸子百家有关五帝的著作论定编排,选择那些言语特别典雅的记载,写成 《五帝本纪》,放在十二本纪的开头。

【鉴赏】 “五帝”无疑最符合司马迁的 “人君” 理想,虽然司马迁自己也说,由于时代的久远,关于黄帝的事迹,就连缙绅先生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诸子百家虽有一些零星的记载,但又显得鄙陋不堪。司马迁通过实地考证,并在古代典籍中发幽探微,理出五帝的事略,体现了司马迁考信求实的史学家风范。但司马迁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政治理想,“成一家之言”。

司马迁写黄帝在战争时期 “修德振兵”,“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未尝宁居”; 在和平建设时期也“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帝喾“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黄帝、帝喾率领自己的臣民,披荆斩棘,外能安邦,内能兴国,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敢为天下先。《索隐述赞》称颂五帝: “既代炎历,遂禽蚩尤。高阳嗣位,静深有谋。大小远近,莫不怀柔。……就之如日,望之如云。……能让天下,贤哉二君。”

在五帝中,司马迁写得较详尽的是关于尧舜的事。写尧占篇幅最多的是他如何苦心焦虑为天下选接班人的事,以及究竟把天下传给舜还是自己的儿子丹朱所进行的思想斗争: “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 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后来理智战胜了情感,终于把天下传给了舜。关于尧舜禅让的事最早见于 《尚书》,其次就是 《孟子》,但 《尚书》 和 《孟子》 里都没有关于尧进行思想斗争的话。清代的郭嵩焘认为这是司马迁的 “好奇”,是故意为了 “著此数语以生趣”。实际上,这样写不仅无损于圣人的伟大,反而传达出司马迁的一种理想: 天下不是个别人的私有财产,而是天下人的天下,故程金造先生在《史记管窥》 中说: “太史公著 《五帝本纪》题于全书,又首始黄帝,实是以此篇著出其拨乱反正的具体事实,以成其 ‘一家之言’,为其全书所述的数千年史事,建立下国家治平的根本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