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国主·李煜《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赏析]

南唐后主的这种词,都是短幅的小令,况且明白如话,不待讲析,自然易晓。他所“依靠”的,不是粉饰装做,扭捏以为态,雕琢以为工,这些在他都无意为之;所凭的只是一片强烈直爽的情性。其笔亦天然流丽,如不用力,只是随手抒写。这些自属有目共见。但如以为他这“随手”就是任意“胡来”,文学创作都是以此为“擅场”,那自然也是一个笑话。即如首句,先出“林花”,全不晓毕竟何林何花;继而说是“谢了春红”,乃知是春林之红花,·而此春林红花事,已经凋谢! 可见这所谓 “随手”“直写”,正不啻书家之 “一波三过折”,全任 “天然”,“不加修饰”,就能成 “文”吗? 诚梦呓之言也。

且说以春红二字代花,即是修饰,即是艺术,天巧人工,总须“两赋而来”方可。此春红者,无待更言,乃是极美好可爱之名花无疑,可惜竟已凋谢! 凋零倘是时序推迁,自然衰谢,虽是可惜,毕竟理所当然,尚可开解; 如今却是朝雨暮风,不断摧残之所致。名花之凋零,如美人之夭逝,其为可怜可痛,何止倍蓰!以此可知,“太匆匆”一句,叹息中着一 “太”字; “风雨”一句,愤慨中着一 “无奈”字,皆非普通字眼,质具千钧,情同 一恸矣! 若明此义,则上片三句,亦千回百转之情怀,又匪特一笔三过折也。讲说文学之事,切宜细心寻玩,方不致误认古人皆荒率浅薄之妄人,方能于人于己两有所益。

过片三字句三叠句,前二句换暗韵仄韵,后一句归原韵,别有风致。但 “胭脂泪”三字,异样哀艳,尤宜着眼。于是我想到老杜的名句 “林花著雨胭脂湿”,难道不是南唐后主也熟读杜诗之证吗?后主分明从杜少陵的 “林花” 而来,而且因朝来寒 “雨” 竟使 “胭脂” 尽“湿”,其思路十分清楚,但是假若后主在过片竟也写下 “胭脂湿”三个大字,便成了老大一个笨伯,鹦鹉学舌,有何意味? 他毕竟是艺苑才人,他将杜句加以消化,提炼,只运化了三字而换了一个 “泪”字来代 “湿”,于是便青出于蓝,而大胜于蓝,便觉全幅因此一字而生色无限。

“泪”字已是神奇,但 “醉”也非趁韵谐音的妄下之字。此醉,非陶醉俗义,盖悲伤凄惜之甚,心如迷醉也。

末句略如上片歇拍长句,也是运用叠字衔联法: “朝来” “晚来”,“长恨”“长东”,前后呼应更增其异曲而同工之妙,即加倍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量。先师顾随先生论后主,以为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其美中不足在 “恰似”,盖明喻不如暗喻,一语道破“如”“似”,意味便浅。如先生言,则窃以为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恰好免去此一微疵,使尽泯 “比喻”之迹,而笔致转高一层矣。学文者于此,宜自寻味,美意不留,芳华难驻,此恨无穷,而无情东逝之水,不舍昼夜,“淘尽”之悲,东坡亦云,只是表现之风格手法不同,非真有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