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赵佶《宴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赏析]

据宋人《朝野遗记》,这首词实乃徽宗绝笔。然则题中“北行”云云,无非囚禁异国之婉辞也。公元1127年发生了靖康之变,徽宗钦宗父子连同宗族妃嫔被金人掳往北方,最终客死荒漠。赵佶从太上皇一下子变作阶下囚,这命运的无情变故给他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这位失意的才子饱尝了人间的屈辱,备受故国之思的煎熬,日夕以眼泪洗面,哀极痛极,发而为,写下不少悲凉凄楚的词章。不妨说,命运毁掉了作为皇帝的赵佶,同时也造就了作为诗人的赵佶。这首《 晏山亭》 (又作《燕山亭》) 是其晚期作品中最为悲苦婉切的 一曲。

词以杏花兴感,以杏花自况。“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这杏花,宛似洁白的缣绸巧裁轻叠而成,又均匀地敷着一层淡淡的胭脂。诗人不愧画中高手,用淡雅细腻的笔触,绘出杏花的天姿,轻灵的笔调写出花儿冰清玉洁的丽质。接下来,“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将杏花比作妆束入时,娇艳绝伦,暖香远溢的美人,已是承上而来的复笔重描,至于说她胜过天上蕊珠宫里的仙女,则更是将她的美妙高雅写深写透写到极致。“羞杀”二字,言天上仙女见之也不免自愧弗如呢。

运笔至此已将杏花的美好与高洁风姿写尽,接下来词情陡变,由盛而衰,形成极大落差。杏花本自柔弱,易于凋零,怎么再经得起疾风骤雨的无情摧残呢?这两句是对花的叹惜,亦是对自已身世的悲慨。“无情”二字最动人心魄。篇首那绚丽烂漫的一幕使此刻的凋败更见深深的凄凉,这是映衬之法的妙用。如果说 “易得”二句是写花寓人的话,那么下面 “愁苦”诸句简直是亦花亦人,花人莫辨了。“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一颗敏感的心坠入无尽的苦痛之中。与南唐后主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同一境界。

过片转至自身,直抒离恨,层层加深。“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燕儿双双,南往北来,可否将自己的讯问捎往故国?然而不能,燕儿怎么会懂得我的心思、我的言语呢? ·一种形单影只、无可告语的寂寞苦闷神情溢于词表。往下写,“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将被俘以后的千种屈辱、万般磨难,将有家难归的深深离愁,全赋于这三句之中,末句真似李后主 “别时容易见时难”声口。

山重水复故宫难归,阻不住心灵的向往,在难得的梦幻中稍得安慰,尽管梦醒后必是加倍的惆怅与苦闷。然而,就连这片刻的慰安近来也得不到了。笔调愈转愈深,结末是肝胆俱裂的哀鸣。贺裳有云:“南唐主《浪淘沙》曰: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宣和帝《燕山亭》 则曰: ‘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其情更惨矣。呜呼,此犹《麦秀》之后有《黍离》耶!” ( 《皱水轩词筌》) 此词哀情哽咽,感均顽艳,最令人可怜。纯以真胜,是其绝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