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偶尔问及工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徐元梦乃同学旧翰林。康熙十六年以前进士再无一人矣! 率赋一律以遣闷怀》
七旬彼此对堪怜,病里回思一慨然。
少小精神皆敝尽,老年岁月任推迁。
常怀旧学穷经史,更想余闲力简编。
诗兴不知何处至,拈毫又觉韵难全。
[赏析]
此为康熙赐赠大臣徐元梦之作。徐元梦 (1655·1741) 是满洲正白旗人,字善长,又字蝶元。姓舒穆禄氏,因 “舒”与 “徐”,满音略同,故人称蝶园徐先生。《清史稿·徐元梦传》中有云:“(康熙)五十七年,(徐元梦)迁工部尚书,仍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又 《清史列传·徐元梦传》记载道: “ (康熙)六十年十月,上曰: ‘徐元梦乃同学旧翰林,康熙十六年以前进士,只此一人矣!’ 因赐以诗,有‘常怀旧学穷经史,更得余闲力简编’之句。”康熙六十年为公元1721年,是时徐元梦六十六岁,而康熙长其一岁,为六十七岁。虽说在帝王之位亦已六十载,但面对桑榆晚岁,康熙确实颇多慨叹。
就诗中首联看,作者欲遣之闷怀在叹老嗟病。再结合诗题看,康熙病中偶尔问及徐元梦,方突然悟及:除徐元梦而外,“康熙十六年以前进士再无一人矣”。这似乎是他产生闷怀的主要原因。对四五十年以前之 “同学旧翰林者”产生念旧之情亦属自然,但何至 “对堪怜”、“一慨然”呢?一位赫赫帝王又何来孤闷之怀呢?康熙是一个很有文才武略的帝王,自其亲政以后,削藩、平叛、规取台湾、驱赶沙俄,东征西讨,终于换来了大一统的江山。他坚信“天下大权,帷一人操之,不可旁落”(《康熙政要·政体》),但围绕建储之事,长期纷争,闹得他愤怒抑郁、心力交瘁。早在康熙十四年(1675),他就立了胤礽(皇第二子) 为太子,但时过35年,康熙有谕指责胤礽不法祖德,“窥伺朕躬起居动作”, “结成党羽, 令朕未卜今日被、 明日遇害, 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之人,岂可付以祖宗宏业。”“谕毕,上复痛哭仆地”。权力的争夺使父子关系恶化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不可思议的是,未及一年, 复立胤襈为储, 其后不到三年, 又再次废罢。 胤礽是康熙第八子,才能出众,朝臣曾经众口一辞保举他为皇太子,但康熙五十三年(1714) 有谕道: “胤襈与乱臣贼子等结成党羽, 密行奸险, 谓朕年已七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矣,朕深知其不孝不义情形。……自此朕与胤襈父子之恩绝矣。朕恐后日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 仰赖其恩, 为之兴兵构难, 逼朕逊位而立胤襈者, 若果如此, 朕惟有含笑而殁已耳。 ……胤襈因不得立为皇太子”,“此人之险,百倍于二阿哥也”(《东华录》康熙朝卷94)。康熙其言已甚为绝情,其与胤襈之关系亦已水火不能相容。自此以后,朝中但有建议立嗣者,或则被谴(王掞、陶等)、或则被杀(朱天保),以至康熙直到病逝,再未册立太子。康熙对立储之事既然讳莫如深,当然在诗中也就不便明言。这是他晚年心头的一大隐痛,也正是他赐赠徐元梦诗中所谓的 “闷怀”! 同样,也正由于这一点,他才觉得老病“堪怜”、回思“慨然”!
颔联对仗较为自然,这也是他老来形象的自我写真。即以东宫立储而言,康熙作为一个长期位于权力顶峰的年老帝王,总担心大权“旁落”,唯恐另出一个难以驾驭的权力中心,因而处处提防,多疑善变,以至反复无常,勇敢果决的 “少小精神”早已荡然不存,徒自老病孤闷、空叹岁月。
颈联是他对少年风华时光的怀想。前句切题,再点念怀之情。徐元梦是康熙十 二年(1673)进上,少年时期,康熙尝与之同学旧翰林,研经穷史,学海竞舟。后句提转一笔,自励老当益壮之志。康熙对汉儒之学甚为推重,不仅大开博学鸿词科、明史馆,而且组织人力广泛辑编文化典籍。其在位期间有御纂《周易折中》、《日讲四书解义》、钦定 《诗经传说汇纂》、《全唐诗》、《佩文韵府》、《古今图书集成》等多种图籍编成,所以诗中说到晚年也未尝忘弃涵泳于学术。
尾联结之以力不从心之叹。忆想那风华壮盛岁月,文治武功,何者未尝建树! 俱往矣,虽诗情犹在,然老之且至,病痛加身! 生老病死的哲学人人须修,天伦纲常的思辩虽帝王者亦终所难免。锐气磨尽矣,纵然拈毫又觉曾挥洒不易了。
康熙这首七律,一个明显的特点是语淡词浅、不用一典,但意蕴沉深、真切动人。唐人白居易有诗云: “酒军诗敌如相遇,临老犹能一据鞍”( 《和令狐相公寄刘郎中兼见示长句》),而康熙此诗同样是老来赠唱之什,但意气精神却有所不及。对比康熙以往的征战咏怀之作,其风格的伤感也自是另一境界。然而细致剖视一下康熙晚岁中的独特心理机质,我们也就能透过这首诗中表面的淡恨闲愁的遣诉,发现作者那深深隐埋的苦衷和久久郁积的闷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