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松经冬寒不枯,春来嫩绿枝头苏。
虬龙千尺翠欲滴,下有孙枝相翼扶。
森森未许双鹤睡,天籁长空泛笙竽。
尔松、尔松,莫幸春日之和融。
眼前风光正明媚,弱柳织绿桃薰红。
世间桃李眼,谁复顾尔松。
无心欲傲岁寒时,霜皮铁干谁与同。
[赏析]
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称:“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颇有见地。凡能摄入篇章的物象,往往都显示着诗魂,溶注着痴心,表现出性灵。景之于人,在进入审美领域时,主体与客体双方的关系和意义发生了内在的契合,客体不再是纯客体的东西,在主体的情感辐射下,它具有了“人化的自然”的特性,由无情而有情,化入了人的生命,并进行着双向的情感交流,这就是移情。移情的发生,大致可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主体不经意的对美的发现,是一种偶然的碰撞,往往直观性较强,另一种则主客体有比较牢固的定向联系,理性味比较重。
这首诗基本上属于后一种情况。松、菊、梅在文化传统中被誉为岁寒三友,它们那种傲然不屈和不趋时俗的品格,曾被不少人吟咏赞叹过。如孔子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冕的《墨梅》等皆是。乾隆皇帝这首诗中显然继承了这种优良传统。
诗开首就推出主体形象 老松。老,才显出其饱经风霜的生命之顽强,老,才表现出其外枯内腴,不同一般之本性。外形之老与内性之强形成鲜明对照。当万物凋零的时候,它独立寒苍,在此本可以进行细致的描绘,作者却用“经冬”一词轻轻带过,由眼前自然追溯到过去,与柳宗元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同一意象,“绝”字,“灭”字都能调动人的视觉后像,所谓不写之写,言简而意丰; 同时,又直接切题,照应题目之春。“春来嫩绿枝头苏”与第一句有意义上的对举,“冬”对 “春”,“老松”对 “嫩绿”,“枯”对 “苏”,由凝重转为明快,而 “苏”字又恰恰是欣欣向荣的基点,对下句有着内在的召唤。
果然,下句就由泛笔转为工笔,“虬龙”言其矫健之气势,屈屈盘旋却自有一股向上的冲劲。以千尺之高,直干云霄,此为写相。“翠欲滴”则又是写 “色”带着浓重的质感。至此已不存在什么枯的问题,不仅傲霜,而且傲春;它不同于一般的草本植物,只是一次性的繁歇。“孙枝”是它的后续梯队,证明它有后劲。
“森森”句由松之本体转写外围,写它的天然盟友,它们的高风亮节,是一切最初的“松风鹤骨”的具象,二者相得益彰,一大一小,一动一静,一巧一拙,可在气质上则又完全一致,显示出超凡脱俗的雅趣。写法上,继续采用拟人手法,“未许”似乎在昭示着双鹤,不要辜负这大好春光,把气势渲染得极为活跃。一阵微风吹过,摩婆树叶,沙沙作响, 廖落长空, 笙竽齐鸣, 真是天籁, 是 “云无心以出岫”的境界,脱胎于庄子的天籁、地籁、人籁之辨,是“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是与大自然的一种妙合,隐约中透露出一种深幽的宇宙情绪。
笔意到此,作者不再继续张扬这种生命意识,却突然来了一场反动,“尔松”、“尔松”寄寓着作者的关切,无奈与愤闷,实际上正是在愤愤斥责世上的 “桃柳眼”之辈,他们被眼前的桃红柳绿所迷惑,只看到表面的现象,在这种价值取舍后面,隐藏着民风的沉沦,一种对崇高的卑视,对柔弱的追求。
作者最后又对前边的一切来了个反攻倒算,前此是有心,至此则无心,也就是说,那些拟人化的作法,只是作者的一厢情愿,它只是无心,无情,这种无情,是对世俗名利的超脱,是得意忘形,若庄子文中那些形若槁木,心如死灰的圣人。它们的品性太高了,以致使人们无法从它们的现象透视出它们的本质,可这种对崇高而不显名的升华,却应成为我们最终的目的归宿。
可以看出,这首诗感情的张力极强,腾挪闪跃,让人回肠荡气,而它所具的象征意蕴与哲学思考,也值得我们好好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