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王世贞诗《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吏行》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诗歌·王世贞诗《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吏行》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汤汤袁江流,嶻嵲钤山冈,钤山自言高,袁江自言长。不知何星宿,独火或贪狼,降生小家子,为灾复为祥。瘦苦鹳雀立,步则鹤昂藏。朱蛇戢其冠,光彩烂纵横;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十五齿邑校,二十荐乡书,三十拜太史,矻矻事编摩。 五十天官卿,藻镜在留都。 六十登亚辅,少保秩三孤。七十进师臣,独秉密勿谟。八十加殊礼,内殿敕肩舆。任子左司空,孽孙执金吾,诸儿胜拜跪,一一赐银绯。甲第连青云,冠盖罗道途。儤直不复下,中禁起周庐,凉堂及便房,事事皆相宜。文丝织隐囊,细锦为床帷。尚方铸精镠,胡碗杯苽蓠。雕盘盛玉膳,黄票封大禧。五尺凤头尖,时时遣问遗。黄绒团蟒纱,织作自留司。匹匹压纱银,百两颇有余。煎作百和香,染为混元衣。温凉四时药,手自剂刀圭。日月报薄蚀,朝贺当暑祁,但卧不必出,称敕撰直词。御史噤莫声,缇骑勿何谁。相公有密启,火复未开封,九重不斯须,婕妤贴当胸。密诏下相公,但称严少师,或字呼惟中。县官与相公,两心共一心。相公别有心,县官不可寻。相公与司空,两心同一心。司空别有心,相公不得寻。昔逐诸城翟,黄冠归田里。后诒贵溪夏,朝衣向东市。戈矛生謦咳,齑粉成睚眦。朝疏论相公,箠榜夕以至。宁忤县官生,不忤相公死。相公犹自可,司空立杀尔。凌晨直门开,九卿前白事。不复问诏书,但取相公旨。相公前报言:“但当语儿子,儿子大智慧,能识天下体。”九卿不能答,次且出门去,不敢归其曹,共过城西邸。司空令传语,偶醉未可起。去者归其曹,留者当至未。九卿面如土,九卿足如枳。为复且忍饥,以次前白事。司空有得色,相公直庐喜;司空稍嗫嚅,相公直庐恚。不复问相公,但取司空旨。县官有密诏,急取相公对。相公不能对,急复呼儿子。儿子大智慧,能识天下体,一疏天怒回,再疏天颜喜。九边十二镇,诸王三十国,中外美达官,大小员数百,各各黄金铸,一一千金直。南海明月珠,于阗夜光玉。猫精鸦鹘石,酒黄祖母绿,红紫青韎鞨,大者如拳蕨。 蔷薇古剌水,伽南及阿速,瑞脑真龙涎,十里为芬馥。古法书名画,何止千百轴,玉躞标金题,煌煌照箱簏。妖姬回鹘队,队队皆殊色。银床金丝帐,玉枕象牙席。杏衫平头奴,丝滕双蹴踘,酒阑呼不见,潜入他房宿。生埋冯子都,烂煮秦宫肉: 生者百丛花,殁者一丛棘。近即龙床底,远至阴山后,凡我民膏脂,无非相公有。义儿数百人,监司迨卿寺,以至大节镇,侯家并戚里。逶迤洙泗步,粲粲西京手,老者相公儿,少者司空子。谓当操钧柄,天地俱长久。御史上弹章,天眼忽一开。诏捕少司空,究覈诸赃罪。三木囊赭衣,炎方御魑魅。金吾一孙戍,余者许归侍,意犹念相公,续廪存晚计。舳舻三十艘,满载金珠行,相公船头坐,谁敢问讥征。啸傲郿坞间,足夸富家翁。司空不之戍,还复称司空。广征诸山村,起第象紫宫。募卒为家卫,日夜声汹汹。从奴蹋邑门,子弟郡国雄。不论有反状,讹言所流腾,宗社万不忧,黔首或震惊。御史再发之,天威不为恒。御史乘飞置,捕司空至京。司空辞相公,再拜泣且絮:“今当长相别,儿不负阿父。”相公心自言:“阿父宁负汝?不识一丁字,束发辟三府,月请尚书奉,冠服亚汝父。汝父身不保,安能相救取!”重恳监行客,少入别诸姬。“归者吾而配,不归而鬼妻。”诸姬心自言:“司空何太痴! 归者吾而配,不归人人妻。”还抚诸儿郎:“阿爷生别离。金银空饶积,高与钤山齐,不得铸爷身,及身身始知。”儿郎心自言:“阿爷何太痴! 有金儿当死,无金儿自支。”监行两指挥,各携铁锒铛,程程视溲寝,步步相扶将。有酒强为歌,无酒夜傍徨。秋官爰书上,顷刻飞骑传,一依叛臣法,矺死大道边。有尸不得收,纵施群乌鸢。家资巨千万,少府司农钱。上宝入尚方,中宝发助边。不得称相公,没入优老田。片瓦不盖头,一丝不著肩。诸孙呼践更,夕受亭长鞭。僮奴半充戍,余者他州县。夜半一启门,诸姬鸟兽窜。里中轻薄子,媒妁在两腕。相公逼饥寒,时一仰天叹:“我死不负国,奈何坐儿叛?”傍人为大笑:“唶汝一何愚! 汝云不负国,国负汝老奴? 谁令汝生儿?谁令汝纵臾?谁纳庶僚贿?谁朘诸边储?谁戮直谏臣?谁为开佞谀? 谁仆国梁柱? 谁翦国爪牙?土木求神仙,谁独称先驱? 六十登亚辅,少保秩三孤;七十进师臣,独秉廊庙谟;八十加殊礼,内殿敕肩舆。任子左司空,孽孙执金吾,诸儿胜拜跪,一一赐金绯。甲第连青云,冠盖罗道途。以此称无负,不如一娄猪,食君圈中料,为君充庖厨。以此称无负,不如一羖歷,食君田中草,为君御霜雪。 以此告无负,不如鞲中鹘,虽饱则掣去,毛羽前啮决。以此称无负,不如鼠在厕,虽有小损伤,所共多污秽。”相公寂无言,次且复傍徨,颊老不能赤,泪老不能眶。生当长掩面,何以见穹苍? 死当长掩面,何以见高皇? 殓用六尺席,殡用七尺棺,黄肠安在哉? 珠襦久还官。狐兔未称尊,一邱不得安。为子能负父,为臣能负君,遗臭污金石,所得皆浮云。

(据刻本《明诗纪事》)

这是王世贞拟汉乐府民歌《庐江小吏行》(《孔雀东南飞》)诗体而作的一首长篇叙事诗。“袁江”,是江西省西南部一条江。“钤山”,在江西分宜县袁江南岸。“当”,犹言代。因这首诗是为权相严嵩而作,严系江西分宜人,故以袁江、钤山代之。

严嵩(1480—1567),字惟中,一字介溪,嘉靖二十一年入阁拜相,以揣摩谄媚得到明世宗的宠信,独掌朝政大权二十年,与其子严世藩以及赵文华等操纵国事,招权纳贿,结党营私,诬陷忠良。先后杀害主张收复河套的大臣夏言,谏官杨继业,将领曾铣,以及抗倭有功的总督张经、李天宠等。王世贞父亲王忬,曾赴浙闽提督军务,任蓟辽总督,亦被严嵩父子构陷致死。而严嵩晚年渐为明世宗疏远。御史邹应元、林润相继弹劾严世藩。世藩诛,严嵩革职,籍没家财。此诗即以此为题材,在广阔画面上展开了对严嵩父子的生活及其罪行的描写与怒斥。

王世贞曾说:“乐府之所贵者,事与情而已。”又云:“《孔雀东南飞》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叙情若诉,长篇之圣地。”(《艺苑卮言》)可见,他推尊汉乐府,强调诗歌的“情与事”融合。他之所以拟《庐江小吏行》乃有所本,即要像《孔雀东南飞》一样,再现“情与事”的真实,创造出“如画”、“若诉”的长篇诗歌来。此诗虽曰拟古,但与亦步亦趋者不同。作者以真实的笔调,在事与情的交融中,形象地揭露了严嵩父子生活的奢华、贪赃,以及政治上的专权、骄逸等罪行,并记叙了他们被逮捕、革职的下场。揭露鞭辟入里,叙事颇为形象,怒骂讥讽中隐含幽默感,读后使人酣畅淋漓。

这首诗共三百一十九句,一千五百九十五字。在现存明代诗人诗作中可算是一篇很长的记叙诗。如果以中间承上启下的“谓当操钓柄,天地俱久长”两句诗为界,全诗大致可分为前后两部分。诗的前一部分,从开头至“老者相公儿,少者司空子”止,重在揭露和鞭挞。诗人以纪实的手法,通过严嵩家中日常生活的概括和所作所为的描写,把存在于这个封建权相家庭中生活上的奢侈豪华、糜烂不堪,政治上的残暴专权,招权纳贿,一一暴露在读者面前。他们住的是“甲第连青云,冠盖罗道途”,用的是“尚方铸精镠”,即以精金制作的器皿,穿的是南京织造局专制的“黄绒团蟒纱”,吃的是“温凉四时药,手自剂刀圭”;他们贪赃纳贿,盗窃珠玉国宝:“九边十二镇,诸王三十国,中外美达官,大小员数百,各各黄金铸,一一千金直”,“古法书名画,何止千百轴,玉躞标金题,煌煌照箱簏”;他们过着“杏衫平头奴,丝滕双蹴踘,酒阑呼不见,潜入他房宿”的淫乱糜烂的生活。诗人在诗中深刻地指出,这种奢侈腐化的生活一方面建立在他们搜刮民脂民膏的基础上:“近即龙床底,远至阴山后,凡我民膏脂,无非相公有。”同时又和他们政治上的专权暴虐联系在一起:“密诏下相公,但称严少师,或字呼惟中。县官与相公,两心共一心。相公别有心,县官不可寻。”“县官”,指天子、皇帝。短短数句,把当朝皇帝如何信任权相,而又相互勾结怀有诡诈的情况形象地勾勒出来,矛头指向最高统治者明世宗。在诗的第一部分,作者以极大义愤痛斥严嵩父子排斥异己构陷忠良的罪行:“昔逐诸城翟,黄冠归田里。后诒贵溪夏,朝衣向东市。戈矛生謦咳,齑粉成睚眦。朝疏论相公,棰榜夕以至。”赤裸裸地揭露出严嵩的罪恶和残暴,言辞中充满了愤怒鞭挞之声。诗的后一部分,从“御史上弹章,天眼忽一开”起至全诗的最后,重在怒斥、讽刺和嘲笑。诗歌以“谓当操钧柄,天地俱久长”两句过渡,意谓严嵩父子自以为执掌朝政可以同天地共长久。但诗人笔锋骤转,以御史邹应龙抗疏极论其罪,“诏捕少司空,究覈诸赃罪”,写出他们的黄粱美梦的破灭。“天眼忽一开”句以时空意象传神,起势突兀,有骤然痛快之感。接着作者不直写如何核问赃罪,而是续写严家搜刮民脂民膏之巨(“舳舻三十艘,满载金珠行,相公船头坐,谁敢问讥征”),和严世藩自戍所私归后再度骄横嚣张的气焰(“广征诸山村,起第象紫宫,募卒为家卫,日夜声汹汹。从奴蹋邑门,子弟郡国雄”),从而深化了诗歌前一部分的内容,在更深层次揭露了严嵩父子炙手可热的权势。接着诗人通过再度逮捕世藩,运用了对话、诘问、层递等艺术表现手法,对严嵩父子的罪有应得的下场及其丑恶心态作了多方面的讽刺和描写,其中有“司空辞相公,再拜泣如絮”的诀别场面的刻画,有“重恳监行客,少入别诸姬”的讽刺,也有对严世藩的处决与严嵩家财籍没的具体描写,还有对严嵩革职归田后仰天长叹的怒斥和嘲笑。如说:“相公逼饥寒,时一仰天叹:‘我死不负国,奈何坐儿叛?’傍人为大笑:‘唶汝一何愚! 汝云不负国,国负汝老奴?谁令汝生儿? 谁令汝纵臾?’”等等。诗中措词尖锐、辛辣,怒骂讥笑之声叠起,读后令人痛快淋漓。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这首诗除了以纪实和铺叙见长之外,主要特色是以嬉笑怒骂入诗。王世贞说过:“少陵杜氏,乃能即事而命题,此千古卓绝也。”(《乐府变·序》)他崇尚杜诗,吸取了杜甫写实沉著的风格,但又推尊苏轼,病亟时,仍在读东坡集,继承了苏轼“托事以讽”(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和“谓嬉笑怒骂皆可书而诵”(李贽《儒臣传·词学儒臣苏轼》)的创作思想。诗人以自身所感所触,“即事命题”,在真实的基础上把自我之心境和存在于心头之积愤熔铸在对当权者暴行的揭露之中。他所追求的固然是在那高织罗网的强权统治下的人格独立,以及对自己命运的把握,但在客观上却把一个历史时期的事实显现和保存了下来。李贽说:“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动人,自然令人痛苦”(《读若无母寄书》),并提出了“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发狂大叫,流涕恸哭”和“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杂说》)的文学主张。明代中叶以后,一些反封建道统和具有正义感的知识文人,他们在封建专制主义的高压下,敢于揭露、勇于叛逆和反抗,以他们的求真主情的自主意识已开始摒弃传统的“感吾圣意”和“温柔敦厚诗教”的创作原则。我们从李卓吾、汤若士、徐文长的创作实践中,从他们的狂狷精神中,不正是可以看到王世贞与他们的某些相似之处吗? 为其敢于嬉笑怒骂,所以不拘一格,在语言的运用上,王世贞竟不避粗俗,且以数字入诗。如说:“生埋冯子都,烂煮秦宫肉”、“以此称无负,不如一娄猪”、“以此称无负,不如鼠在厕”、“相公寂无言,次且复傍徨,颊老不能赤,泪老不能眶”、“匹匹压纱银,百两颇有余”、“殓用六尺席,殡用七尺棺”,等等。这些诗句,信手写来,“矢口成言,绝无文饰”(胡应麟《诗薮·内篇》),生动传神,富于口语化。其次,这首诗继承了汉乐府叙事诗的特色,诗的开头以“袁江流”起兴,兴、比兼用,同时还广泛运用了场面转接和人物的对话,使诗篇幅虽长但不流于冗沓,而人物的神情、心态毕现。例如在前一部分,作者在铺写严嵩生活的奢华后,接着以“日月报薄蚀,朝贺当暑祁,但卧不必出,称敕撰直词”,“相公有密启,为复未开封,九重不斯须,婕妤贴当胸”作转接,短短几句把明世宗的好道,以及严嵩的受宠阿谀表现了出来;也隐然可见一个荒废朝政、昏庸误国的朱厚熜的形象。至于诗中的对话描写,既有严嵩对儿子的自夸之词,也有严世藩辞别父亲时的拜泣和对话声,还有诸姬讥讽严世藩的自言声,以及严嵩革职后的长叹和傍人的嘲笑怒斥声,等等。诗中的这些对话,不仅有助于强化人物的神情、个性,绘出各自的心态,而且避免了叙事诗中的平铺描写,使之具有一定的感染力和戏剧性。第三,作者在诗的后半部分还运用了诘问、层递、比喻和排比等修辞手法,增强了嬉笑怒骂的抒情气氛和艺术效果。例如,诗人在严嵩“时一仰天叹”,傍人为之大笑之后,紧接着连用了九个“谁令”、“谁纳”、“谁朘”、“谁戮”等强烈的诘问句式,层层深入地暴露了严嵩的罪行,对其自称“我死不负国”的谎言以有力的否定。又如诗人以“负国”还是“负汝”为线索,在诗中连用了“以此称无负,不如一娄猪”、“以此称无负,不如一羖羖”等四个比喻和排比兼用句式;另外诗中还通过“六十登亚辅,少保秩三孤”等重复句式的运用与诗的开头相照应。所有这些,既增添了诗歌的节奏,也有助于深化诗歌的内容,以及叙事环境的渲染和抒情的浓郁气氛。总之,在明代诗坛复古之风盛行的情况下,《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吏行》不失为一首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法都有一定特色的长篇叙事诗。如果把这首诗和王世贞的《钦鸟行》、《西城宫词》、《将军行》、《太保歌》,以及《题海天落照图后》等诗文互读,可以看出诗人对严嵩父子以及仇鸾之流的专权暴虐和对他们的倒行逆施是多么深恶痛绝! 从中也表现了在封建专制暴政下的正直文人敢于揭露、不畏强权的反抗精神,因此不能把此诗仅仅看成“亦所以泄私愤”的作品,应当看到它有典型意义和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