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词《虞美人》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李煜词《虞美人》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是后主最为人所传诵、所熟悉、所喜爱的词,说家喻户晓不免过誉,但相当一部分人都能吟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动人心弦的词句。为什么这样一首小词如此脍炙人口,广为传播? 因为它是后主作品中思想与艺术性的结晶,代表后主创作的高峰,也标志着南唐五代词发展的高峰,在中国词史上也是重要的代表作品之一。关于这首词的创作背景,《乐府纪闻》说:“后主归宋后,与故宫人书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每怀故国,词调愈工。其赋《浪淘沙》、《虞美人》云云,旧臣闻之,有泣下者。七夕在赐第作乐,太宗闻之,怒。更得其词,故有赐牵机药之事。”可知这首词与上首《浪淘沙》一样,同是抒发被俘后怀念故国江山的沉痛心情。但由于感情更真挚、更率直、更愤激,因而触怒了宋太宗而遭致丧生。这首词与《浪淘沙》词都可说是后主的绝命词,是研究后主极为真实而宝贵的史料。

“春花”两句,俞平伯先生评说:“奇语劈空而下,以传诵久,视若恒言矣。”这确实是一句品味、研磨极深微的甘苦之谈。由于人们太熟悉这两句词了,因此对它产生了麻木迟钝之感,把它当作两句极平常、极普通的话了。其实这首词的开端真是“奇语劈空而下”,问得奇崛,问得震人心弦。春花秋月本是最美好的景象,最美好的时光,后主为什么这样不愿再看到它们,这样悲愤地叩问“何时了?”春花秋月什么时候才完了?什么时候才到尽头?这犹如屈原《天问》之势。抚今追昔,痛不欲生,满腔恨血喷薄而出。自己由帝王之尊一旦降为臣虏,面对春花秋月,何心观花?何心赏月?“亡国残骸,死亡无日”(李后主归朝后乞潘慎修掌记室手表中语),囚徒生活使后主有朝不保夕、度日如年的悲苦。所以开端便呼天而问,这问中暗示后主历尽折磨,吐露出心中的万斛愁恨。

曾慥类苑五十二引翰府名谈:“江南李主务为长夜饮,内日给酒三石,艺祖勑不与酒,奏曰,不然何计使之度日? 乃复给之。”可知后主被俘之后日夜借酒浇愁,麻醉自己,“不然何计使之度日”一句,何其愤激! 何其悲郁!

又《宋史·世家》载:“太平兴国二年,煜自言其贫,诏增给月奉,仍赐钱三百万。 太宗尝幸崇文院观书,召煜及刘鋹(南汉后主)令纵观。谓煜曰,闻卿在江南好读书,此简册多卿之旧物。归朝来颇读书否?煜顿首谢。”多么狼狈、多么屈辱的处境! 又《默记》下说,后主旧宫内校书郎郑文宝,归宋之后想见后主一面,“虑守卫者难之,乃披蓑荷笠作渔者以见”。再参之后来徐铉奉宋太宗旨意探见后主时所见:“但一老卒守门。……卒言有旨不得与人接。”都充分证明降王在宋的幽囚之苦。更让后主感到奇耻大辱的则是小周后进宫随侍之事。据王銍《默记》下转引龙衮的《江南录》说:“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多婉转避之。”这些都可作为“春花秋月何时了”这悲愤已极之句的注脚。《诗话总龟》三十一引《翰苑名谈》说:“李煜岁暮,乘醉书于牖云: 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醒而见之,大悔。不久谢世。”这些也可作为“春花秋月何时了”一语的背景资料。

“往事知多少?”面对春花秋月这良辰美景,引起无限往事的回忆。两句紧密相承。“知多少”,作不知其多少讲,即记得很多很多。此时此刻想起了哪些往事,以至使他如此痛不欲生?有人说:他的“往事”离不开“雕栏玉砌”的帝王生活和朝暮私情的宫闱秘事,所谓春花秋月一来,就一定想起过去的欢娱。这种解释虽不算错,但还应作更深一步的探讨。我们不能把后主亡国之后怀恋故国的往事包括那许多梦魂中“一晌贪欢”的描述都看成后主当时只回想旧日的欢乐,贪图旧日的欢乐,把他害怕接触到的境界都看成他十分愿望的境界,这是不符合词的具体表现和作者的真情实意的,这些在《望江南》、《浪淘沙》等词里已有阐述。结合这句“往事知多少”来看,句中的“知”字十分关键。后主也对往事含有一定程度的反省与追悔的感情。他在囚居中见到故臣徐铉,沉默许久,“忽长吁叹曰:‘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即是一证。后主才以沉痛的心情在这首词的开端呼天而问之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年复一年,四十年的往事,多半涌现在心头。

这两句词,只是纯真如实地写下后主他自己的直觉感受,但由于特殊的经历,使他对人生的感受极其深刻,极其广阔,在一定程度上概括出宇宙一切事物发展的规律。这两句词,所以引起读者心灵的强烈震撼,是上句写出了宇宙的运转无尽无休,写出了人生的短暂无常,往日之事不可复返,不可追悔,把天下人面对这永恒长存与短暂无常的对比中产生出来的悲哀、烦恼以及无可奈何的共感都表现出来了。在对比中有承应,于自然中见章法。整首词都贯穿这种对比的章法。请看:“小楼昨夜又东风”便是承首句。“东风”与“春花”呼应。着一“又”字,极其凄惨,与“何时了”呼应,写出年年春至,岁岁花开。“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则与第二句相承。“故国不堪回首”与“往事知多少”意思一致,而“月明中”暗应“秋月”二字。这里从“东风”句看应是“春月”,但诗词字句不可解得过实,这里是后主被俘后每次见到月明时的深深感慨。因为月明之夜最易勾起人们思乡怀旧之情,尤其作为阶下囚,当他仰望天边一轮明月,联想“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那个良宵,眼前已是国破家亡,往事永不复返了,所以哀叹:“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既是一个典型的亡国之君的哀叹,也是写宇宙运转无尽与人生变化无常的两层对比。唐圭璋先生评这两句说:“‘小楼’句承起句,缩笔吞咽:‘故国’句承次句,放笔呼号。一‘又’字惨甚。东风又入,可见春花秋月,一时尚不得遽了。罪孽未满,苦痛未尽,仍须偷息人间,历尽磨折。”(《唐宋词简释》)

下片“雕阑玉砌应犹在”承上,写的是回首中故国的情景。“雕阑玉砌”,泛指南唐宫殿。后主在《破阵子》一词描绘他的宫内是“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罗”。这句与上片一、三句相应,全从宇宙之永恒不变一面下笔。上文说“故国不堪回首”,是不能忍受“回首”之悲苦,但这句“雕阑玉砌应犹在”,说明虽“不堪回首”,又不能不“回首”,时时刻刻都在“回首”。“只是朱颜改”,字面是指改变了红润的颜色,这里泛指人事。揭示出物是人非。这句与上片二、四句呼应,全从人生短暂、变幻无常一面下笔。表现出“往事”、“故国”、“朱颜”都已经长逝不复返的哀痛。

词的末尾,以其奔放之笔用问答的方式吐露心中愁恨深长,令人不忍卒读。“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以水喻愁的名句。前人认为正是后主翻用白乐天诗”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和刘禹锡诗“蜀江春水拍山流……水流无限似侬愁”(见《白香词谱笺》),但白、刘比喻嫌其率直。秦观《江城子》词“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则又说得过尽。我觉得还是贺铸《青玉案》词中的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颇有感人的情味,但也不如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气象博大,意境开阔,感情纯真,用语自然。这是后主用心血和生命谱写的绝命词篇。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评曰:“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在艺术上,这首词表现了后主高超的造诣,有许多特点值得体味借鉴。如: 对比与隔句相承的章法。这首词前六句乃是两种现象的三度强烈对比,层层呼应,章法分明,又看不出故意造作安排的痕迹,这正是后主词最不易达到的过人之处。《虞美人》词调凡八句四转韵,词意亦回旋曲折,随韵而转,显得声情合一,表里相符。《白香词谱笺》说:“此词前后段四换韵,其两结系九字句,或两字微逗,或四字微逗,或六字微逗,以蝉联不断为合格。”看来后主是十分善于选择并运用词调的特点为自己要表达的内容服务的。

李煜作囚徒时处于人生绝路,自己已经看到生命的尽头,他回顾着人生,忍受着历史的吞噬。他在最上层最深险的权势之争中彻底失败了,受到亡国、亡家、亡身的侵害和打击,成了历史牺牲品。李煜一生悲剧的命运,概括着人生中最深刻、最广阔的内容。

李煜后期词“深哀浅貌,短语长情”(陆时雍评《古诗十九首》语),达到了小词的最高的艺术境界。他这时期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是意境大、感慨深、力量充沛、具有非常强烈的感染力。凄清、悲慨、深沉、郁结,是他的词的最鲜明的特征,从而成为李煜词的独创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