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杂诗》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其 二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其 三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其 四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 岂期过满腹, 但愿饱粳粮。 御冬足大布, 粗絺以应阳。正尔不能得,哀哉亦何伤! 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
《杂诗》共十二首,其六有“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指亲故凋零之事)”,可见是作于晋安帝义熙十年(414)作者五十岁时。半百之年,是古人最易警动心魂的。全组诗大都感念平生、自伤衰困,因有志未骋发慨,或想及时勉励,积极自备,它反映出孤独寂寞、白头吟望的垂老之年的诗人形象。
“人生无根蒂”一诗是第一首,写出作者在长期生活经历中形成的对人生对社会的看法,表现他具有朴素的唯物论观点、博大的胸怀和及时自勉、珍惜岁月的积极态度。
全诗三节,每节四句。开端四句写人们生存世间,不像草木般有根有蒂,附着在大地上,枯了还可再荣,而是飘忽无定,有如陌上轻尘。他们会分散,像飞蓬般随风远飏,四散飘转; 同时也会随着时光流逝而变化。他们由少而壮而老,终于化为异物,转瞬之间,此身已非往常之身。这里固然有人生无常的感喟,但也显出他对事物持着发展的观点。
人生聚散无定,而且变化不常,人们生下地来就应亲密相处,有如手足,不必一定是同胞骨肉才称兄弟。邻里乡人,得乐就该相聚作乐,斗酒虽少,也可欣然共饮,“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见出相互间的情谊。孔子曾有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的名言,作者却进一步提出“落地为兄弟”,显现出他广阔的胸怀。
人生不同于草木,又引起诗人的另一个意念: 草木是“一岁一枯荣”,人呢?却是“盛年不重来”,正如一天不可能有两个早晨。对这一点,人们可能消沉颓废,自暴自弃; 也可能及时行乐,消磨年时。作者则表现了一贯的积极的人生态度: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白日沦西阿”一首是组诗之二,写见日月相催、时光如驶而兴感,中夜不寐,杯酒独挥,抒发日月掷人而有志未骋的悲哀。
首节四句,是从白日西坠、素月东升的景象起兴。一、二句写了日月,三、四便分承描写: 白日依着西山徐徐隐去,空中还留下满天余晖;皎月刚从东岭升起,已经散发出烛照万里的清辉。这原是无限美好的境地,但在渐入老境别具怀抱的作者心目中,却只注意到日月递代之速,有着异样的感受。
次节六句,写的是时已中夜,风来入户,枕席生凉,景色已变,时季已改。因为感到景气之变,再也不能成眠; 因为不眠而知道夜已转长。诗中“气变”的“气”,正是宋玉《九辩》所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气”。《九辩》又说: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淮南子·缪称训》也说: “秋士悲。”作者这里写了种种迹象,就没明点一个“秋”字,但读者却不难领会诗人正是深怀秋士之悲。这秋夜孤寂之境,他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曲的对象,有的只是自己的影子,于是只能“挥杯劝孤影”,寻求暂时的解脱。
三节紧承上文,坦陈内心感喟。首节四句到此有了着落——日月推移,无异是掷人远去。“时光容易把人抛”,是宋人佳句。作者用“掷”字,不仅新奇也富形象,先已开了门径。年光如流,有志未聘,令人悲不自胜(作者终于在这里吐露了“悲凄”),直到天晓心中还扰动不安——日出天晓又将如何呢?
诗是写从日落到天晓这一过程中的诗人的情怀,正因五十之年和“气变”、“时易”摇荡性情而形诸诗咏的,——唐代胸怀洒落的李白不也在《登敬亭山南望怀古》诗中咏叹过“百年落半途,前途浩漫漫,强食不成味,清晨起长叹”吗?但从诗里也可看出作者并不纯是避世无为,否则,他也不会“不眠知夕永”、“终晓不能静”了。
“忆我少壮时”一首是组诗之五。诗中追忆少壮时心怀猛志,而岁月易逝,体力转衰,深感来日无多,寸阴可惜。
全诗四节,每节四句。首节回忆少壮时的情怀: 虽无乐事可言,却还恬怡自适——正因“少年不识愁滋味”,更不知忧为何事;胸中只怀着猛志,一心想大有作为。这志向的宏伟远超四海,便设想仿效鸿鹄振翅高飞,一举千里。
次节写随着年华逝去壮志已逐渐消损,即使遇上欢乐情事也了无欣慰,有的只是“去日苦多”、壮志成空的忧虑。心境和往日的“无乐自欣豫”已经恍同隔世。表达上两句相映有致。
三节写而今体气渐已衰颓,一天天自感不如既往。时光有如大壑激流中的扁舟不停地飞逝,要想止住也身不由己——“年岁若坠”,古人已经深有感慨了。
结尾慨叹前途无几,来日止泊何处也茫然不可知。相传大禹爱惜寸阴,《淮南子·原道训》也说: “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想到这些不禁充满警惧。这“惧”字,和上文的“忧虑”相应接,表现出作者的心态。
全诗分层写出少壮时的高远襟怀、当前的多忧多虑和瞻望未来的空漠、警惧,真切地展示出我国中古时期一个有抱负的知识分子的境遇和命运。
“代耕本非望”一首是组诗之八,写自己尽力农桑,躬耕自资,却一直挣扎在贫困饥寒中,不禁感慨自伤。
作者既往的出仕和归耕是生活的两个重要内容。但出仕是为了“母老子幼,就养勤匮”(颜延之《陶征士诔》),是为饥饿所驱。出仕得禄,以禄代耕,本非初志; 而内心早有从事耕田植桑、自营衣食的打算。无奈弃官归来以后多年躬耕,从未怠惰荒废,却依然不得温饱,常以糟糠为食。首节四句,一句一转,简练、概括地把自己对仕与耕的态度和躬耕而遭饥寒的生活表达无余。
次节六句,写自己对生活并无奢望。“岂期”、“但愿”,一作反问,一是直陈,总的表示是但得一饱便已满足。《庄子·逍遥游》篇说: “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作者的愿望并没超过鼹鼠的要求,但连这也告落空。“岂期过满腹”一句蕴蓄着无限沉痛。在衣着上,也不过希望冬天有件粗布袍可以御寒,夏天有件麻布衫可以度暑,却也无法如愿。怎能禁得住黯然自伤呢?全节就衣食两个方面用形象语言给“寒馁常糟糠”句作了申述,也为末节的抒感蓄势。
结处四句,深深寄情于周围的人们都能生活如意,自己却因不善谋生陷于贫窘。最后只能归之天理如此,无可奈何,——遣酒自陶,聊抒愁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