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诗《七哀诗·三首》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王粲诗《七哀诗·三首》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觏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其 二



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 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襟。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

其 三



边城使心悲,昔吾亲更之。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登城望亭隧,翩翩飞戍旗。行者不顾返,出门与家辞。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 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谘。

(据明刻《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王侍中集》)



东汉初平元年(公元190)春,关东各州郡推举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起兵讨伐董卓。董卓挟持汉献帝,仓惶从洛阳出逃,迁都长安,并驱使吏民数百万人入关,焚烧洛阳宫殿、官府和民家。驱赶的士兵任意抢劫奸杀,以致积尸盈路,几百里没有人烟。当时,王粲十四岁,居住在洛阳,也被裹挟到长安。途中目睹了董卓烧毁宫室民房、强迫大批吏民流徙的残忍。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四月,王允和孙瑞策动吕布谋杀董卓。同年六月,董卓部将李傕、郭汜打着为董卓报仇的名义围攻长安,放兵掳掠,死者上万人。这年,王粲不顾亲友的追攀,与族兄王凯及孙萌结伴,投奔荆州,依附刘表。

《七哀诗》第一首就是写他从长安避乱赴荆州时所见到的战乱景象和痛苦心情。这是王粲存留下来的处女作。

《七哀诗》是汉末出现的乐府新题。《文选》六臣注吕向说:“七哀谓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其实“七”是约数,只是表示哀思之多。

“西京”六句,写诗人离开长安的原因和辞别亲友而执意去荆州的情景。“西京乱无象,豺虎相遘患。”勾勒了当时长安兵乱的情景和不得不离开的形势。“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王粲原住洛阳,因董卓兵乱迁居长安,这时又因兵乱离长安,所以说“复弃”。诗人从洛阳西迁长安,往事极其残忍凄惨。事隔两年,又在大乱中离开长安,情景更加可悲。“复弃”二字表现了诗人无限的哀思和回顾。“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诗人与亲友离别,他们悲伤,他们追着、拉着,依依不舍。着黑不多,却把当时悲痛的离别场面生动地描绘了出来。这里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既是说亲戚,也是说朋友,“相追攀”,即“对我悲”,既是说朋友,也是说亲戚。

“出门”以下八句,写诗人出长安城后目睹人民所遭受的苦难。“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是当时中原地区遭受战祸洗劫后的惨酷景象的真实写照。出门所见是白骨蔽野,目不忍睹! 这是豺虎遘患的罪证! 据史籍记载,当时吏民死于战乱者万余人,事后两三年,关中全境“无复人迹”。正如曹操在《蒿里行》中所写: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如果说“白骨蔽平原”是典型环境,那么接下六句写妇人弃子则是典型事件,作者极力烘托这一悲剧,一是有力地揭露了惨苦莫比的现实,更是为后面的抒情张本,活生生地再现了战乱年代下层人民的痛苦和绝望!

最后六句写诗人因“所见”而感慨不已。“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饥妇弃子使诗人目不忍睹,更是不堪其言,只能驱马离去。“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诗人登上霸陵高地,回首怅望长安。霸陵是西汉文帝刘恒的陵墓,在长安东郊,是长安通往荆州的必经之路。从旅程说,到了霸陵,离开长安较远,真的要和长安告别了,一股沉痛而依恋之情涌上心头。文帝是西汉的中兴君主,诗人到了霸陵时免不了要思念“文景之治”。然而,对照长安眼前的惨状,像文帝那样的贤明君主在哪里呢?“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诗人感慨地说,现在我才深深地懂得了那《诗经·曹风·下泉》的作者对明王贤伯的思念了。《下泉》是《诗经·曹风》的篇名。《毛诗序》说:“下泉思治也,曹人疾共人侵刻下民,不得其所,忧而思明王贤伯也。”哪里能得到贤明君主以兴太平呢?只有伤心哀叹,肝肠摧裂。情感深沉炽烈哀怨伤悲!

这首诗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悲惨的乱离图,表现了汉末战乱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和灾难。李周翰说:“此诗哀汉乱也。”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中说此诗“直举胸臆,非傍诗史”。这些评价是很中肯的。“哀汉实自哀也。”(吴淇《六朝选诗定论》)诗人自我形象也很明晰,真是情真意切,使人读后感叹不已。

王粲不顾亲友们追攀,跋涉艰险来到荆州,本想做一番事业,但却遭到刘表的冷遇、漠视。王粲难以伸展抱负,乘风高举,内心有着深沉的怨愤。滞居后期,这一怨愤更为浓烈。《七哀诗》其二,就是他飘泊荆州时的思乡怀归之作,此诗与诗人的《登楼赋》内容极相似,似乎创作于同时。

“荆蛮”四句,写诗人久客荆州的苦闷和日暮乘船泛江时所引起的思乡之情。起句自问,喷射出强烈的感情,直抒久留荆州的怨愤。为销愁乘船泛江散心,不想销愁愁更愁。江上日落余辉,并船逆流而上,引起诗人思乡怀归的无限忧愁。“愁”字虚笼全篇,诗篇始终处于这悲愁的氛围之中。

“山冈”以下八句,写日暮时的自然景色,抒发诗人思归的凄苦之情。诗人摄下了落日西沉时大自然姿态的倏忽变化: 山脊之上犹存夕阳余辉,山谷本来就很阴暗,天将晚则更显得阴暗幽深。起两句写了山色秀拔,给人以清新之感; 又因日将西落,山谷愈暗,造成了一种凄清气氛。“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这两句取《楚辞·哀郢》“鸟飞还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之意。日暮时刻,狐狸归穴,鸟下窠巢。狐狸和飞鸟尚且思归自己的穴巢,何况于人! “流波激情响,猴猿临岸吟。”湍急的江流声浪激越,山上的猴猿在岸边凄厉嘶叫,气氛越发凄凉。“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襟。”迅疾的江风吹动着衣袖,阴凉的露水沾湿衣裳。诗句点明秋季。秋风萧瑟迅猛,白露阴寒湿衣,气氛更为阴冷。以上八句诗人用寒秋日暮、荒江的寂寞、凄凉的景色,来映衬自己内心思乡念归的悲凄。情动于中而发于景,景见真情而感人。对仗优美,音韵和谐,节奏感强烈,读来十分流畅。这样的例子古诗里固然少见,在建安诗里也是极少的。它已经突破了汉诗古朴浑厚的风格,下开两晋南朝风气了。钟嵘《诗品》说王粲的诗: “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这评价是很恰当的。

“独夜”以下六句,由写景转入集中抒情,写诗人夜不能眠忧思难忍的情状。“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羁旅之客难以返归,愁思不绝,夜不能眠。由“不能寐”而“摄衣起抚琴”,暗示着一种烦忧的过程。接下两句,诗人以拟人手法赋物以人的情感,借以衬托、强化思归感伤之情。琴也通晓人的心情,为诗人的不幸而哀鸣。这“悲音”体现了诗人无处寄托又无从宣泄的哀愁。通过物之情表现人之情,这是传统诗歌中常用而又精巧的描写手法。最后两句悲愤低沉,哀怨不绝。寄居他乡永无尽头,沉重忧伤难以承担。这悲愤的结句回扣篇首诗句,哀怨之情直露,毫不掩饰愁思深重的离人形象,令人黯然神伤!

王粲久留荆州,不得舒展大志,此时此地,他忧多、愁多、愤懑多。这首诗抒发了他的沉痛之情,也是诗人政治理想不能实现、个人抱负无从施展的忧愤心情的流泻。诗中具有相当强烈的感情色彩的景物描写,增添了抒写思归之情的浓郁效果。

公元208年刘表病死,同年九月曹操大军逼向荆州。王粲因劝说刘表之子刘琮归降曹操有功,被曹操委任为丞相掾,并赐爵关内侯。王粲归附曹操后,曾随曹操南征北战,目睹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七哀诗》其三,就是写边地荒寒、人民深受战争之苦的诗作。

“边城使心悲,昔吾亲更之。”起句一开始诗人就为使人心悲的边城慨然长叹,充满了辛酸凄怆。诗篇开门见山点明题意,这在古诗和古乐府中是几乎看不到的。“悲”字是这首诗的诗眼,统摄全诗,也是此诗主意所在。接着,诗人申述了边地使人悲的情景。

首先写边地严寒、人稀、荒芜。“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冰雪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肌肤,大风从来没有停止过。这是冰、雪、风肆虐逞威之地,不寒而栗。“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这设问,十分沉痛,答案不言自喻。

其次写战争给边地人民带来的痛苦。登城远望烽火台,只见边防驻军的战旗在朔风中纷纷飘扬、摇曳、戒备森严,气氛紧张。出征之人,一去不再回头,不思返归。留下的人,多被敌军俘虏,没完没了地哭泣。可见边地人民遭受敌军蹂躏之惨,苦难之深!从征者一去不返,留下的多被俘虏,这是造成“百里不见人”的主要原因!恶劣的自然环境,不停的残酷战争,使边地人民痛苦不堪。

最后四句写诗人的愤激之情和怅然感叹。“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这一反诘句流露了诗人强烈的哀怨情绪,表现了诗人对边地人民疾苦的同情和关切。“蓼虫不知辛,去来忽与谘。”蓼虫喜欢吃苦辣的东西,因此说“不知辛”。《楚辞·七谏》说:“蓼虫不知徙乎葵菜。”注: “言蓼虫处辛烈,食苦恶,不能知徙于葵菜,食甘美,终以困苦而癯瘐也。”古诗文常以此比喻安于常习不知辛苦。这两句是说,那些像蓼虫一样长期吃苦而不知什么叫做苦的人,你和他商谈迁徙的事是没有用的。言外之意,战争使人民习惯了,麻木了。这里凝聚了诗人无限的辛酸和悲哀,也流露了诗人对此无能为力的惆怅哀叹的情绪。

这是一首反映边地战争的写实诗。诗人继承了《诗经》与《楚辞》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深刻地反映了东汉末年边地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的社会现实。

王粲的《七哀诗》虽以哀痛感伤为主要基调,但哀痛而不消沉,感伤而不失望,在哀痛感伤中包含着希望。他希望出现治世,希望舒展才干,希望息兵止戈,这都体现了广大人民的情绪和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