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贾谊文《过秦论》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散文·贾谊文《过秦论》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策,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据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士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离,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镝,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津,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宋、卫、中山之君;鉏耰棘矜,非锬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者,何也? 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没,令不行于天下。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骄淫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除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唯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无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穷困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困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

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此二世之过也。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 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

子婴立,遂不寤。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 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阨,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 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 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叛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应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据影印宋黄善夫刻《史记》本)



大约在西汉文帝刘恒即位不久,年轻而博学多才的贾谊,写成三篇在思想史、文学史上都不容忽视的重要政论,这就是有名的《过秦论》。

“过秦论”,就是论秦之过,即总结秦王朝覆亡的教训。西汉之初,这应该说是一个为时人所重视、具有很大现实意义的题目。秦王嬴政一举兼并六国,称始皇帝,扬言“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真是盛极一时,声势显赫;可是,陈涉等揭竿而起,转而攻秦,天下云集响应,一个貌似强大的帝国却迅速土崩瓦解……其中历史教训,不能不引起汉初统治者以及某些有识之士的注意和思考。显然,对于刚取得政权不久的西汉王朝来说,正确总结强秦遽然消亡的根本原因,进而以秦为鉴,避免重蹈前代复辙,是一个迫待解决而不能回避的重大问题。

早在西汉建国之初,就有一位客从刘邦定天下的谋士陆贾,曾经以“汤、武逆取而顺守之,文武并用”的“长久之术”来劝说高帝;高帝令其总结“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于是写成了《新语》。《新语》十二篇,多处揭举秦朝为政的失误。陆贾以后,略与贾谊同时而稍早的贾山,在文帝时,也曾“言治乱之道”,作《至言》与《过秦论》的内容颇为相似。

贾谊约生于汉高帝七年(公元前200年),主要活动大体在文帝时。他十八岁“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二十二岁被文帝召为博士;因其才能优异、识见过人,不到一年,又被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成为文帝左右掌议论的一名高级顾问官。贾谊生活的时代,西汉建国已经二十多年。当时,一方面,社会秩序开始稳定,经济生产逐步恢复;另一方面,随着土地兼并和财富的集中,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现象又日趋严重;与此同时,中央同地方诸侯王,汉王朝同边疆少数民族之间,也不时产生矛盾,爆发战争。贾谊在参政期间,曾一再就天下形势和社会种种矛盾作过深刻分析,并在定礼仪,制法度,以及反对奢侈、重视农业等方面,对文帝刘恒多所建议,充分显示了政治眼光的敏锐和渴望有所作为的心情。他写作《过秦论》,客观上适应了历史和时代的要求,就其主观而言,则要警告刘汉王朝应当以秦为鉴,改革政治,其中不无针砭现实的寓意。

现在流传着的《过秦论》,一般分为三篇。从有关记载看,这种篇次的划分和排列顺序,似与古代不同。《史记·秦始皇本纪》全录了《过秦论》三篇,但却以今传下篇在前,上篇、中篇依次在后;《陈涉世家》则仅载了上篇。萧统《文选》卷五十一选收了《过秦论》,同样只列上篇。至于为后人所辑录的贾谊的文集(或称《新书》,或称《贾子》),虽然不论是宁刊本还是明刊本,都把《过秦论》置于卷首,但不同刊本分篇也有不同。我们认为,一般传本所载上、中、下三篇的顺序是合理的;但中、下两篇内在联系较紧,似可视为一个整体。

在三篇《过秦论》中,上篇流传最广、影响最大,各种古文选本几乎无不收录。这篇文章的主旨,是分析秦朝灭亡的原因,写法上却按照历史顺序,逐次叙述了自孝公以来几代秦王的日趋强大,直至始皇去世后迅速灭亡的过程,由此总结出应有的经验教训。具体说来,全篇可分成五个自然段。

第一段,自起首至“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写秦孝公统一天下的雄心及其对秦国富强所起的奠基作用。孝公(公元前361至前338年在位)是秦国发展史上居于重要地位的一个君主,他励精图治,用商鞅实行了著名的变法,使国力开始强盛,对秦国此后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文章从孝公写起,以见秦国施政得失盛败的经过,是很有道理的。

第二段,自“孝公既没”至“弱国入朝”,写惠文王、武王、昭襄王三世,继承孝公方略,使得西秦在与东方六国的争战中已处于强大无敌的地位。原文“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是约略而举说,当指惠、武、昭三代之事。秦惠文王、武王和昭襄王,前后在位约八十余年;其间,秦对六国的兼并斗争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惠文王二十年,于函谷关大败五国之师;二十二年,灭蜀;二十六年,攻取汉中六百里;昭襄王二十九年,攻取楚都鄢、郢;四十七年,秦将白起大败赵于长平,坑降卒四十余万……。外交方面,秦国也击败六国,使六国之士“约从离横”的策略流于破产,出现了山东各国“争割地而奉秦”的局面。惠、武、昭三世的赫赫功业,显然为秦始皇的统一天下作了必要的准备。

第三段,自“延及孝文王”至“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主要写秦始皇统一六国的声势及其称帝后强化统治的措施。孝文王、庄襄王,在位总共仅约四年时间,从秦国整个历史发展看,只是过渡,本段开始用“享国日浅,国家无事”一笔带过,从而把叙写的重点留给了秦始皇。始皇之时秦国的盛强发展到极点,本篇叙写至此也出现高潮,这就为下文作了有力的铺垫。

第四段,自“始皇既没”至“遂并起而亡秦族矣”,写陈涉起义和秦之灭亡。文章强调了陈涉的身微力薄及其起义后天下响应的盛况,与上一段所写始皇的威势形成鲜明对照,引人思索,由此转入议论。

第五段,自“且夫天下非小弱也”至结尾,总结秦朝灭亡原因。文中以秦先胜六国而终败于陈涉作比较,然后提出问题,作出论断,令人信服地揭示全篇主旨。

《过秦论》上篇的用笔,给人一种气势充沛、咄咄逼人的感觉。清人姚鼐《古文辞类纂》评其为“雄骏闳肆”,近人吴闿生《古文范》则说“通篇一气贯注”,都是从不同的用语肯定了上篇的这一特色。

就结构而言,本篇把“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论断在结尾处“逼”出,就很有讲究。首先,作者结论的得出不是依靠理论的推演,而是借助于历史事实的叙述。史实的叙述就为分析事理提供了不可摇撼的根据。作者络绎写来,似不经意,其实有其内在逻辑,论断一旦“逼”出,读者有一种陡然明了的感觉。

其次,作者行文善于蓄势,即善于制造一种一步紧似一步的气势。开始写孝公的奠基作用,可谓蓄势;接下铺陈惠、武、昭三世功业,是进一步蓄势;既而着力渲染始皇的帝王之功和宏图大略,蓄势达于极点。然后,笔锋忽转,又极写陈涉起事之易。“瓮牖绳枢之子”、“才能不及中人”,以见陈涉之微贱平庸;“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形容其倡义时力量的单薄;可是,正是这位陈涉,“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赢得天下响应,终亡秦族。至此,作者下文的断论和对主题的揭示,也就顺乎自然,水到渠成了。清人包世臣把这种有意蓄势的用笔叫作“垫拽法”,解释说:“垫拽者,为其立说之不足耸听也,故垫之使高;为其抒义之未能折服也,故拽之使满。高则其落地也峻,满则其发也疾,得之则蹈厉风发。”(《艺舟双楫文谱》)蓄势犹如蓄水,垫之愈高,则水之流下愈疾;又如挽弓,拽之愈满,矢发则愈速。本篇使人感到跌荡纵横、文气充盛,道理正与此同。

应该指出的是,对比、反衬方法的巧妙运用,大大增强了“蓄势”的效果,形成了本文的又一特点。金圣叹曾在《才子古文》(卷二)中评论本文说:“……前半有说六国时,此只是反衬秦;后半说秦时,此只是反衬陈涉。最是疏奇之笔。”其实,不仅六国与秦、秦与陈涉等是一种对比,秦的由盛强而转衰亡、陈涉的由人微位卑终获反秦胜利,也具有前后对比、相互映衬的作用。本文把几种对比交织穿插,加强了表达效果,突出了主要叙写对象,推动了内容的拓展,为读者留下玩味、思索的余地。

《过秦论》中、下两篇,在上篇基础上就秦亡的原因进一步展开了分析和论述。中篇着重论始皇、二世之失,下篇着重论子婴之过;两篇中心内容,是紧紧围绕上篇末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道理逐次展开。

中篇第一段,自“秦并海内”至“功业长久”,是写始皇称帝后没有因时因势改变策略,依然“先诈力而后仁义”,行暴虐之政,故有倾危之患。上篇本已极写秦王朝声威之隆和复亡之速,本篇自此开始,着眼于正面施政的得失,扣住“过秦”的主题,深度上又有了新的开掘。

中篇第二段,自“今秦二世立”至结尾,是写二世之过。作者认为二世之过就在于未能审时度势,矫正始皇策略;“重之以无道”,是其身死国亡的根本原因。按二世在位不足三年(公元前210至前207年),大臣擅权,本人昏聩,天下纷乱已呈明显之势,与始皇在位时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作者此处指出二世有“新主之资”,又为其设想可供实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这里多夸饰之笔,不必视为信史。

下篇第一段,自“秦并兼诸侯”至“其救败非也”,是写子婴面临危势,没有采取挽回大局的措施,终于成为俘虏。子婴时,秦王朝已成强弩之末,其为秦王四十六日即降于刘邦,不久为项羽所杀。文中所谓子婴可资选用的防守策略,以及对于东方诸侯进攻困难的种种估计,同样跟当时实际的历史形势不尽相符,不过是作者的一种渲染手法,借以突出子婴“不悟”及其“孤立无亲”的后果而已。

下篇第二段,“秦王足己不问”至末,是回应上文而作的结语。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先后称始皇“遂过而不变”、二世“暴虐以重祸”、子婴“危弱无辅”,可见结语的内容既总束下篇也包括了中篇的主旨。这是传世的中、下两篇本来当为一体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内证。篇末引“野谚”以明《过秦论》写作宗旨,也有助于对作者思想的理解。

如果说《过秦论》上篇较多着眼于宏观历史进程的描述,从总体上提出了“过秦”,那末中、下篇则更侧重于具体教训的深入分析,分别就始皇以下三世之“过”逐一作了正面的相当充分的解剖和申论。中、下篇中,作者以古喻今、借“过秦”以诫汉的创作意图表现得更加明显和充分。文中,作者有意渲染和夸大始皇等三世之君有其足以减免失误的选择,强调“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应时”的重要和必要,并把秦朝灭亡的具体原因归之于包括诸如忠臣智士不敢进谏,以及缺少有利于国家长治久安的有效统治方法等等,显然都立足于汉王朝,有很强的针对性。

就散文风格而言,中下篇大体保持上篇雄健而富有气势的特点,同时更多显示了议论的充畅透辟和用笔的剀切犀利。例如中篇论秦王的暴虐无道,写始皇云:“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写二世云:“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困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尖锐抨击两代秦王的过失,一一点数罪责,写法上一气呵成,又能鞭辟入里、切中要害。又如下篇先写攻守之势的转化,再依次分析“三主”之过,然后总结说:“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事实的展示和逻辑的说明,已使读者认识逐渐增强,理解逐渐加深,作者就势引出秦之必亡的断语,格外显得明确有力,不容动摇。

评论者每每称引和赞赏《过秦论》上篇:“秦孝公据崤函之固”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两段文字。的确,这两段文字比较整齐而多铺陈,明畅而富于文采,气韵生动,气势磅礴,颇能代表《过秦论》上篇语言运用的基本特色和成就。从中、下篇看,尽管由于分析较多而描述较少,相对说来文风稍为平实,但在语言的运用上依然具有上篇的基本特色。试仍以前文所引两段论秦始皇和二世的文字为例。这两段文字显然都有简短整饬的特点,其中甚至还出现一些三言、四言的排句,读来一气贯下,急促有力,却又能于畅达中给人以复迭错综之感。再比如中、下篇中同样可以随手拈出一些偶语、对句或含有对偶成分的句子,像“强侵弱,众暴寡”,“兼并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以上中篇),“缮津关,据险塞”,“诸侯并起,豪俊相立”,“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叛矣”,等等。这类语句,顺乎自然而联贯成文,有的内容复重却不失之呆板,有的含义转相递进更显出一种巧意经营的均齐之美。此外那种带有渲染、夸张成分、能给人情绪感染和强烈印象的笔墨,在中、下篇中亦不乏其例,如写秦王“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风……”,写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都与上篇某些精彩片断有同工之妙。但总的说,中、下篇中这类笔墨不及上篇为多。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三篇《过秦论》是属于那种具有“阳刚”之美的散文作品。作者高屋建瓴,引古证今,眼光敏锐,分析透辟;其以论带史、史论结合的形式,也增强了文章的概括性和说服力。作品气势纵横而跌荡顿挫,富于感情和文采;其语言之华美、文辞之富赡,则呈现出一定辞赋化的倾向。凡此,都既受西汉初期历史和文学发展的某些影响,又表现了贾谊创作的个性特点。

汉初去秦未远,轰轰烈烈的以陈涉为首的农民大起义刚刚结束。历史为汉初社会带来巨大的震撼,同时也提出了新的王朝统治向何处去的严峻问题。贾谊写《过秦论》,从根本上说正是适应了时代的这一要求。其中,有对历史的反思,也寄托了对现实社会发展的关注和希望。自然,青年贾谊的直接参政,他的多才多识和锐意进取的精神,促使他更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过秦论》中对历史的批判那样咄咄逼人,对前人经验教训的总结充满针对性和现实感,显然与贾谊本人的经历、气质密切相关。从汉初思想领域看,战国诸子盛极一时的百家争鸣早已告一段落;秦亡之后各家虽稍有复出之势,但景象已远非昔日可比。贾谊年少时,既熟习儒家经典如《诗》、《书》等,也“颇通诸子百家之书”。他推崇先王,主张安民恤众,提倡仁义治国,表现了思想中具有儒家学说的成分,但他同时肯定秦王以“诈力”行兼并,“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强调为政要“验之当世”,“变化应时”,都又接受了当时道家即黄老思想的某些观念和理论。在文学方面,西汉初年正处于一个转变风气、酝酿着新的发展的时期。贾谊的散文,继承屈原、宋玉、先秦诸子,特别是继承纵横家写作放纵无畏的余风;在内容的朴厚、用语的浅明、整饬等方面,又有自己的开拓和发展。由于贾谊兼为辞赋家,执笔为文有时也援用了赋的写法。“文有赋心,气如河海”,《过秦论》那种宏大的气势、严整的结构以及较多骈俪成分的语言,都因此给人以鲜明印象,而且对于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的创作很有启迪。

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经称赞贾谊和晁错的散文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贾谊的《过秦论》及其他优秀散文,不仅开了此后两三百年间数量繁多而体制丰富的政论文创作的先河,而且在汉以后历史发展中留下深远影响。值得一提的是,《过秦论》以后,史论的形式不断有人仿效,逐渐发展成为议论文中间的一种专门的文体。比如,魏曹冏有《六代论》,西晋陆机有《辨亡论》,宋苏洵有《六国论》,明宋濂有《隋室兴亡论》,等等。这些文章,大抵也都以评论、总结前代某段历史为主要内容,借以抒发作者的思想和感慨;写法上叙议结合,铺陈排比,基本上沿袭了《过秦论》的路子。另外,《后汉书》的作者范晔说:“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至于循吏以下以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左思写《咏史》也说:“著论准《过秦》。”可以看出《过秦论》对于后世正史作者的撰写史论,以及诗人的咏史明志之作,也有较大的启迪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