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刘克庄词《贺新郎》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送陈真州子华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 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两河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 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 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据涉园影宋本《后村居士诗余》，下同)

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今福建省莆田县)人，是南宋后期的辛派词人。他为人豪爽，很想干一番事业，曾在地方和朝廷任职，结果没有什么成就。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评：“后村词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似稼轩。”他继承了辛派词人的爱国主义传统与豪放风格。这首词是他词集中的代表作，写于宋理宗宝庆三年(1227)知建阳县任上。此时作者四十一岁，正当风华正茂的壮年。

陈子华，名靴，福建侯官人，是作者的同乡好友。宝庆三年(1227)四月，以仓部员外郎知真州(今江苏仪征)。陈子华曾在前线决策抗金立下功勋，也曾主张过积极招抚北方沦陷区的义军，态度较为开明。所以作者在其途经建阳赴江北抗金前线的真州时，作词对他寄托了收复失地的殷切希望。

词的上片，希望陈子华积极依靠并组织义军力量去收复中原失地;谴责朝廷敌视、惧怕义军的反动态度。下片鞭挞了偷安半壁江山的南宋统治集团，对自己不能同往前线流露出郁闷和愤慨。刘克庄的词，发展了辛派词中散文化、议论化的特点。这首词表现尤为突出。

与一般写景抒情的送别词不同。词一开头便突如其来地提出一个问题：“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作者要和陈子华评论、商讨，看如何处理才妥当? 问题虽未具体指出，但从“北望神州路”五字，读者自然会联想到“这场公事”是涉及卫国抗金、收复中原失地的重大问题。作者接着提出了解决问题的路线与策略。“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句，借歌颂宗泽正确对待义军，声威极大的史实，着重指明依靠人民力量的重要性。南宋初年，宋高宗赵构以老将宗泽为开封尹，兼任东京留守。他敢于招抚义军，善于驾驭他们，因此，在抗金方面收到了巨大效果。可惜，宗泽不久病逝，接任者杜充，终日忙于攻击友军，背叛宗泽的遗志，遂使山东、河北的人民武装自生自灭。以后的情况如何呢? 南宋朝廷坚持与人民为敌，继续走着卖国投降或逃跑的路线。“今把作握蛇骑虎”一句，生动形象地勾勒出昏聩无能的统治集团的嘴脸。他们把义军看作长蛇难握、猛虎难骑，是危险可怕之物，不敢也不想依靠义军去湔雪国耻，真是两种不同的形象，不同的路线，对比鲜明，笔力遒劲。“握蛇骑虎”典出《北史·彭城王勰传》：“咸阳王禧疑勰为变，停于鲁阳郡外，久之，乃入谓勰曰：‘汝非旦辛勤，亦危险至极。’勰恨之，对曰：‘兄识高年长，故知有夷险。彦和(刘勰字)握蛇骑虎，不觉艰难。’”而对陈子华此行寄以厚望，“君去”四句，说他必能受到义军的拥戴，并希望他承继宗泽的路线与京东义军精诚合作，迅速收复齐鲁等北方失地。“京东”，宋时路名，管辖今山东、河南东部及江苏北部。“豪杰”指义军将士。把抗金的义士尊为“豪杰”，料想义军一定会放下武器向陈子华下拜称父，欢欣鼓舞，同心合力，做到轻而易举地收复齐鲁等北方失地。词中的“喜”字，只有深刻体会北方沦陷区人民的感情才能道出，是作者爱国思想的真挚表现。“真吾父”，用岳飞故事，《宋史·岳飞传》载张用在江西作乱，岳飞以书晓谕他，张用得书后说：“果吾父也。”于是降服。词的上片，写得酣畅淋漓。“定齐鲁”三字是词眼，为全篇的主旨所在。陈子华虽未必能够承担这一重任，但充分表达了作者的豪情壮志及殷切期望。

下片开头，接连用两个问句讽刺当权者苟且偷安，懦弱无能，早已丧失恢复中原的勇气。如今，黄河两岸沦陷地区景象萧条，野兽横行，人们看不到像祖逖那样的壮士再来中原抗击敌人。《晋书·祖逖传》载晋元帝时，祖逖统兵北伐，击破石勒，收复黄河以南地区。此处“祖生”指宗泽、岳飞等曾在中原抗金的名将。自绍兴和议(1141年)以后，南宋军队已有八十年未履中原了。朝廷君臣不思恢复国土，一些士大夫也只能像新亭名士那样抹眼泪空叹息，谁还真正想念中原那块失地?《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坐在草地上)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此以“新亭挥泪客”讽刺那些沉醉在临安销金窟里又以东晋名流和忧国之士自命的士大夫们。与“祖生”的形象相对照，感情沉痛，笔锋率直。接着作者进一步指出“算事业须由人做”，鼓励陈子华要干出一番不朽的事业。老将宗泽临死时手指北方大呼“渡河”。八十年后，辛弃疾到了最后一息，还高喊了“杀贼”数声，才闭上眼睛。如今，南宋朝廷濒于灭亡之际刘克庄又激动地喊出了事在人为的豪言壮语，和上片的乐观精神相呼应。在句式上是单句回旋，如异峰突出，又戛然而止，把词中的豪迈气势推到顶点。下面三句又一转，嘲笑书生气短。这里是自我嘲讽，认为自己不过是个白面书生，不能同往前线杀敌，就像曹景宗(南朝梁的大将)曾经说的：“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遭此邑邑，使人无气。”(见《梁书·曹景宗传》)其实，作者何曾胆怯，读《后村集》中那些反映抗敌的作品，便可了解此处的“向车中、闭置如新妇”句是沉痛的反语。结尾以“空目送，塞鸿去”作结，首尾呼应，既点出送别词题，又与全词中心暗合。“塞鸿”既指代陈子华北行，又与北国山河联系在一起。一个“空”字与上句相绾，许多感慨与遗憾尽由此字溢出。

这首词立意高远，气势磅礴，兼有跌宕曲折之致，代表刘词本色。关于刘克庄词的评价，可以提出两个问题讨论： 一是用典。这首词用典虽较准确，对表现思想内容起了一定作用，但次数过多，和他的诗一样有大掉书袋之嫌。他曾经下过比江西派祖师爷黄庭坚还要碎密的“帖括”和“饾饤”工夫，事先搜集好些典故成语，题目一到手就马上拼凑成篇，缺乏生动性、创造性。清代袁枚的《仿元遗山“论诗”》批评宋诗这种习气说：“天涯有客太詅痴，误把抄书当作诗。”并主张：“他山书史腹便便，每到吟诗尽弃捐。”用典过多，使作品显得机械死板，这不仅是宋诗，也是某些宋词写作上存在的弊病。二是关于“以文为词”问题。这首词散文化、议论化特点较突出，但盘郁深沉、以情感人不如苏、辛词。这就说明即使豪放派词，也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唐宋一些婉约派词人十分重视词的抒情性与形象性，善于表达词人内心世界的隐曲。苏辛继承了这一传统，创造如《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辛词)和《临江仙(“夜归临皋”，苏词)等那样的作品，“刚亦不吐，柔亦不茹”(冯煦《东坡乐府·序》)，刚柔相融，思想与艺术结合，豪放与婉约兼擅，极富有艺术魅力。刘克庄这类词“毫不隐讳、毫不掩饰地以词来反映自己的思想态度”(胡云翼《宋词选》)的议论化、散文化倾向，或多或少导致作品缺乏比兴，缺乏形象，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