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常勤。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两诗题目反映作者的农事生活及其感受,只是前者作于晋安帝元兴二年(403,作者年三十九)始春,后者作于(安帝义熙六年——410,作者年四十六)季秋,分别写在脱离仕途决意归耕的前后。
《怀古田舍》诗有二首,这是其二。诗中表现了有志常勤和初事农耕的实际生活感受。
先从高处落笔,举出孔子“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认为圣人遗训高远难攀,所以转而想肆志勤耕而迅捷地落到本题。称“先师”,称“遗训”,见出他一贯崇仰儒学的态度; 但“转欲志长勤”,也显见他对反对学农、学圃的孔氏思想已有所突破。在表达上也陡见转折,正如清邱嘉穗所说“陶诗多转势”(《东山草堂陶诗笺》)。
次节八句是从“志长勤”生发,写从事农作的实践。他拿起农具欢欣地投入春耕,还笑逐颜开地勉励一起耕作的农民。这时,初春和风,轻轻抚拂,田野间豆麦新苗刚从冻土里舒展起身腰,满含着新生的欢愉。作者有意识地在句中用一“亦”字,看似平常,但作者才度过寒冬迎来新春,今天又初践南亩而投入新的生活,所感无非新意已不言自明。良苗、作者,显已融合为一。无怪乎两句要被前人推为“陶公最佳之句”(沈德潜《古诗源》)。苏轼曾深赞两句说: “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东坡题跋·题陶渊明诗》)也已看出这佳句是从生活中来。而从表达上看,以这样平易自然的语言写出这样真切、深刻的感受,也就是苏氏评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所在。时在“始春”,秋季收成如何还不可知; 但一时所经已是欢快满怀。这反映出作者逐渐找到生活定向,有志务农,对田园无时不感到愉悦的心绪。《论语·微子》曾记“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作者耕作之余有时憩息,虽然并没有向他问津的人,却颇为自喜地走上了沮、溺一样的避世道路。这是暗用典故,透露心情,也点清了题中的“怀古”。
结尾四句写出和邻居相偕归来,倾壶举杯,互相慰劳,享受着劳动后的乐趣。这农耕生活是美好的,自耕自食可以终身,又何所求呢?他终于倾吐出自己的心声: “聊为陇亩民。”
写这诗的一年多以前——安帝隆安五年(401)的冬天,作者因母丧从江陵归来。当时他的府主桓玄兼领荆、江两州刺史,自谓已有晋国三分之二,正觊觎着朝政。次年就举兵东下攻陷京师,总揽着大权。他豪奢纵逸,政令无常,大失众心。先已逃奔北方的晋将袁虔之就曾向后秦主姚兴说过:“玄今已执大柄,其势必将篡逆。”果然,就在写诗这年的十二月,桓玄终于自立称帝(参见《通鉴·晋纪》)。所以,作者写这诗时,桓玄已是权势显赫,失尽人心。诗里一则说“行者无问津”,再则说“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显然含有慨时讽世之意。古人作诗,“怀古”往往用以讽今。这诗有着刺时之意,只是表达较为深婉含蓄而已。
《西田获早稻》诗的写作和上诗相隔七年,中间曾两任参军,一任彭泽令,归耕已经五年。篇首四句,先从人生归于有道、以衣食为首要写起,接着以十字作反诘句,强调不营衣食决不能求得身宁心安。四句间也作转折,朱自清曾经指出这是“用散文化的笔调”,“是从前诗里不曾有过的句法”(《陶诗的深度》)。
次节十句实写了自开春以迄季秋获稻的劳作过程和感受,真正体现了上诗所说的“长勤”。萧齐时代的范云曾说过: “三时之务,实为长勤。”(《通鉴·齐纪》)试看,一开春就要倾注心力在农务上,否则将秋收无望。以后自春入夏,由夏至秋,没有一天不需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事耕耘。到了收获季节,还要冲冒霜露,劳作不息。田家辛苦,稼穑艰难,已可概见。接着,以自问自答形式说出辛苦和艰难,不容规避。又用两句表明四肢虽劳而身心可安,种种人间灾祸才可幸免。这和首节紧相呼应,也给它作了说明,处在当时,四体不勤,不能自营衣食而遭遇“异患”者正多。
末节六句简略叙说了收获归来后的闲情逸致。既盥且濯,憩息檐下,杯酒在手,襟披颜开。这又形象地写出篇首所说“自安”的情景。作者这时的心境已经远远地和近千年前躬耕的隐者长沮、桀溺相通连了。他这时最深的感受是: “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叹。”
诗中先说“求自安”,次说“庶无异患干”,结尾又说“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一线贯串,透露出作者在辛勤耕作中的自庆自幸心情。他所庆幸的,是能脱身于昏暗、混乱的政局和凶残、诡诈的政争之外。陶必铨曾经指出: “是年六月,宋武(刘裕)受黄钺,当于言外会其微意。”(《萸江诗话》)这是很有启发的。
两诗都反映出作者能突破传统观念重视农耕,并实际参加一定的农事劳动。不同的是前诗还是初践南亩,有志长勤,还没有深入劳动,对农事艰辛的体验也比较浅;后诗则归田已历五年,尽管从事的只是较轻的辅助劳动,究竟已经比较深刻地认识“长勤”的实际,也有了“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的真切感受。两诗所用语言都是平易而质朴的 “田家语”。篇章结构也有相同处,——都蕴含着感时抒慨的成分。这正说明东晋之末朝政败坏,篡夺时起,桓玄、刘裕的行径如出一辙,作者“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还是留心”(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因而不自禁地在诗里隐约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