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蒋士铨传奇《冬青树》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戏曲·蒋士铨传奇《冬青树》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柴市



(净引刀斧手上)白日暗幽州,山崩海倒流。孤臣扶气运,千古有春秋。俺元朝总管。奉旨今日处决文丞相。咳! 看他平居百折不回,今日一尘不染,若论主持风教,正该成全他忠义之心,以励我国臣寮之节;惜朝内无人匡谏,以致成彼高名,玷俺君德。俺一个武臣,也不致多口了。(杂)禀爷,午时三刻了。(净)快请文丞相到来。(杂)是。(分下)(郐子押生上)

【北黄钟醉花阴】三载淹留事才了,展愁眉仰天而笑。眼睁睁天柱折,地维摇,旧江山瓦解冰销。问安身那家好?急煎煎盼到今朝,刚得向转轮边头一掉。(杂)丞相爷,前面就是柴市了。(生)

【喜迁莺】都认做鬼门关程途幽渺,那知是俺上青云梯磴逍遥。休也波焦,不能勾沙场自了,累伊们举手为俺劳。只因他天不饶,差派俺邯郸一觉,向血光中寻个收梢。

(杂)这是留丞相送来筵席,请爷用些。(生)那个留丞相?(杂)就是留梦炎,也是南朝来的。(生)留梦炎那贼子的酒食,怎敢排在这里。(踢翻介)

【刮地风】嗳呀,见了这狼藉杯盘和浊醪,枉铺陈旨酒嘉肴。可知是阴为恶木,泉为盗,这其间多少脂膏! (杂)这是赵学士筵席,请爷用些。(生)那个赵学士?(杂)也是南朝来的,叫做赵孟頫。 (生)咳,子昂也是一代文人,又为宗室,因何失足至此?可惜可惜!俊王孙一代风骚,枉了他墨妙挥毫,为甚么弃先茔、忘旧族,也修降表? 图一个美官衔、学士高,全不管万千年遗臭名标。

(各神暗上)(净引仗上)来此已是法场。顷刻间为何天昏地黑起来? (作风雨声介)(生)苍天苍天,这风雷来迟了。

【四门子】呀,倘若你真心帮助人家赵,可怜他基业飘颻。也不合崖山雷电将他闹,做海底月空捞。打杀他元帅骄,殛死他将士枭,却不保全了宫闱命几条? 到今日鼓乱敲,镜四招,怒轰轰何关紧要?

(净)丞相有甚么遗言,告诉下官,少刻代你奏上。(生大笑介)你怎知俺的就里来。

【水仙子】呀呀呀,呀你舌苦饶,俺俺俺,俺与你那皇爷有甚瓜和葛? 嘱嘱嘱,嘱付他宵旰勤劳,切切切,切莫要荒淫无道,休休休,休似那前车覆辙撬,庶庶庶,庶不致依然送掉。那那那,那里有万岁千秋神器牢? 算算算,算唐虞到此多移调,但但但,但能勾承天眷便永宗祧!

(杂)时刻已到,请丞相爷归天罢。(生大笑介)俺文天祥死得好明白也。

【尾煞】幸不到灰囊扑面排墙倒,须知俺万苦千辛才领这一刀。休笑俺个送头颅的文少保。

(押下斩介)(扮一龙冲上,龙神护引下)(雷电风雨绕不止,净伏几下颤介)(内宫骑马上)奉旨摆设御筵,将此新封官职的神牌供起来。(设祭介)(生灵上,立高处,风伯撤神牌送生,碎裂掷下介)(净)不好了,神牌掣上天去扯碎了。(官)待我启奏去。(驰下)(神绕场不散介)(内官上)奉旨将此神牌供奉。(净)这上面写着什么?(官)哪是宋少保信国公大丞相文山先生位。(供介)(生领神下)(净)呵呀,一刻天清气朗了,吓杀人也。正是:新朝爵秩忠臣贱,异代芳名后世传。(下)

(据红雪楼本)



蒋士铨是清代著名的文学家和戏曲家。戏曲现存有杂剧八种和传奇八种,其中《冬青树》、《临川梦》等九种合称为《藏园九种曲》。蒋士铨在剧作在乾隆年间的曲坛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如李调元《雨村曲话》云:“铅山编修蒋心馀士铨曲,为近时第一。”杨恩寿也谓“《藏园九种》为乾隆时一大著作”(《词余丛话》)。

《冬青树》是蒋士铨晚年的作品,也是他的八种传奇中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较好的一种。全剧共三十八出,写南宋末年民族英雄文天祥英勇抗元、坚持民族气节的事迹。在元兵逼近南宋都城临安时,文天祥起兵勤王,抗击元兵,后因赴元朝军营谈判被扣,押解途中逃脱,历尽艰险,辗转到了福州,又继续抗元。后在五坡岭战败被俘,被押解到元朝大都。在狱中,他面对元朝统治者的威逼利诱,宁死不屈。最后慷慨就义于柴市,以身殉国。作者在剧中通过对历史上的民族英雄的歌颂,寄托了自己的忠义意识。

《柴市》是剧中的第二十九出,写文天祥在刑场上慷慨就义的情景。在这一出戏里,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和歌颂了文天祥以身殉国、视死如归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从剧情的发展和人物上下场的变化,这出戏可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段是文天祥出场之前元朝总管带领刽子手上场时的一段念白。从全出戏的情节来看,这是一个序幕,既是交代这场戏发生的背景和原因,又是为文天祥的出场作烘托和铺垫,通过总管的口来描写文天祥坚持民族气节的高尚品德。如净一上场所念的四句定场白,就十分形象地概括了文天祥忠烈的一生。元兵南下,南宋王朝岌岌可危,“白日暗幽州,山崩海倒流”,在这国难当头之际,满朝文武都偷生怕死,或望风而逃,或变节投降,只有文天祥奋起抗元,独挽颓势,“孤臣扶气运,千古有春秋”。而文天祥这种“平居百折不回,今日一尘不染”的高风亮节超越了敌我界限,竟然使这位敌国的正直之士也深受感动,在这位元朝总管看来,对于文天祥这样一位忠烈之士本应“成全他忠义之心”,即让他在被俘后慷慨就义,不必威逼利诱其投降元朝,而且还可以利用文天祥的坚守节操、宁死不屈的忠烈精神来激励元朝的“臣寮之节”。然而由于“朝内无人匡谏”,元朝统治者在文天祥被关押期间,对他百般威逼利诱,但都遭到了文天祥的拒绝。这样不但没有降服文天祥,反而“成彼高名”,更加显示了文天祥的高风亮节,同时也“玷俺君德”,反衬出元朝统治者的愚蠢与卑劣。在文天祥出场之前,作者就先从元朝总管的口里对他加以赞颂了,这为文天祥的出场作了铺垫和烘托。文天祥虽未出场,但他的高风亮节却已给观众深深的影响,使这一人物一上场就有了一个很高的起点,收到了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

从[醉花阴]曲到[尾煞]曲,这是第二段落。在这一段落中,作者安排了一大套北曲,让文天祥通过唱来抒发自己忠于故国、坚守节操的豪情。而在这一段落中,又可分为四个层次。首先,作者用[醉花阴]和[喜迁莺]两曲,让文天祥直接抒发自己宁死不屈、以身殉国的志向。“三载淹留事才了,展愁眉仰天而笑”。在兵败被俘后,文天祥早就立下了以身殉国的决心。如当他被元兵押解去劝说张世杰等投降时,路过零丁洋,他就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誓言。来到大都,面对元朝统治者的威逼利诱,他只表示“有死而已”,“愿赐一死足矣!”决不变节投降。因此,在他看来,元朝统治者将他关押了3年,这是耽搁了他以身殉国之事,并为此而“愁眉”常锁,而今天得知死刑即将执行,他不但面不改色,而且还感到欣慰,“展愁眉仰天而笑”。据宋邓光荐《文丞相传》载,文天祥临刑那天,“宣使以金鼓迎诣市,公欣然曰:‘吾事了矣。’”可见,作者正是根据这一历史记载,十分形象地刻画了文天祥临刑前视死如归的精神状态。“旧江山瓦解冰销,问安身那家好?”南宋覆灭后,作为南宋王朝的旧臣,投靠哪一家为好呢? 文天祥这既是自问,也是问所有的南宋旧臣,因为在南宋旧臣中不乏屈膝投降之辈,如留梦炎、赵孟頫之流,在南宋灭亡后就改换门庭,投奔元朝,做了元朝的新贵。但文天祥早已把自己的生死与朝廷、民族的存亡结合在一起,因此,既然看到自己为之奋斗献身的王朝已经灭亡了,自己就只能选择以身殉国的道路,故对于今天的死刑来说,是他早就盼望之事。“急煎煎盼到今朝,刚得向转轮边头一掉”。作者用了“急煎煎”三字,十分形象地写出了他视死如归、以身殉国的坚强决心,“头一掉”,说得是何等地轻松自如,这也生动逼真地刻画出了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态。在一般人看来,死就意味着下地狱,“都认做鬼门关程途幽渺”,而文天祥却把死看成上天的云梯,“那知是俺上青云梯磴逍遥”。因为死能成全他为国而死的愿望,成全他高尚的爱国节操。本应战死沙场,尽忠报国,但“不能勾沙场自了”,不成功,便成仁,现在只好有劳刽子手们“举手为俺劳”。而且,文天祥认为,自己的死也是出于天意,“只因他天不饶,差派俺邯郸一觉,向血光中寻个收梢”。因此,对于自己这样上顺天意、下应时势的死,有什么可以感到害怕和惋惜的呢!

接下去的[刮地风]曲,则是通过对降臣贼子的痛斥来进一步表达自己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凛然正气。在文天祥临刑前,留梦炎和赵孟頫派人送来了酒食,留梦炎本是南宋的状元宰相,后投靠元朝。 赵孟頫本是宋宗室,善书画的一代“名流”,投降元朝后官刑部主事,累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封魏国公。他们在文天祥被俘后,多次帮助元朝统治者对文天祥进行利诱劝降,但却遭到了文天祥的拒绝和痛斥。在这生死关头,他们还想以酒肴来感化文天祥,但还是动摇不了文天祥以身殉国的信心。文天祥一听是留梦炎和赵孟頫这两个降臣贼子送来的酒席,便怒不可遏,一脚将酒席踢翻,使两人又一次“枉铺陈旨酒嘉肴”。文天祥还借此对这两个降臣贼子加以痛斥。他指斥这两个降臣贼子送来的“旨酒嘉肴”,与他们的官职禄位一样,是背叛故国、出卖民族所换来的,故恶浊不堪,“可知是阴为恶木,泉为盗,这其间多少脂膏”! 对于曾是“俊王孙一代风骚”的赵孟頫,文天祥不仅对他的变节行为深表惋惜,“枉了他墨妙挥毫”,而且也对这位背弃了自己的祖宗认敌为父的“俊王孙”加以辛辣的讽刺,本来凭仗他的“墨妙挥毫”,完全可以成为“一代风骚”,留芳百世的,然而他为了“图一个美官衔、学士高”,竟然“弃先茔,忘旧族,也修降表”,“全不管万千年遗臭名标”。“俊王孙一代风骚”与“万千年遗臭名标”,这前后是多么地不相称啊! 作者对于这个见利忘义之徒的揭露可谓入木三分。这一支曲文虽是写文天祥对留梦炎和赵孟頫的痛斥,但实际上仍是写文天祥的高风亮节的。这里作者采用了反衬对比的方法,将两个降臣贼子屈膝变节、卖国求荣的卑劣行径与文天祥的尽忠报国、宁死不屈的高尚品质相对照,从而使文天祥的高风亮节更为鲜明突出。

接下去的[西门子]曲是这一大段中的第三个层次。来到刑场,行刑的时刻即将来临,忽然“天昏地黑”,风雨大作,雷鸣电闪。文天祥面对这突然而起的风雨雷电,发出了对苍天不公的谴责:“苍天,这风雷来迟了!”在文天祥看来,南宋本不该灭亡,只是“天不饶”之故,早在南宋灭亡前夕的危急关头,正需要苍天帮忙时,“倘若你真心帮助人家赵,可怜他基业飘飖”,当元兵渡江南下时,就该起风雷,“打杀他元帅骄,殛死他将士枭,却不保全了宫闱命几条?”然而苍天不但不帮忙,反而帮助元兵灭了南宋,在“崖山雷电将他闹”,致使君臣投海而死,“做海底月空捞”。到如今自己要以身殉国之时,却起风雷,“鼓乱敲,镜四招”,却要来替自己鸣冤叫屈,阻止死刑的执行。南宋已亡,就是救下自己一个孤臣,又有何用呢?而且自己以身殉国的决心已定,就是雷鸣电闪,“怒轰轰何关紧要!”阻止不了自己的以身殉国的壮举。

[水仙子]曲是第二段落中的第四个层次,当元朝总管在临刑前问文天祥还有什么遗言要转达元朝统治者时,文天祥首先明确表示,“俺与你那皇爷有甚瓜和葛!”仍表示自己决不与元朝统治者妥协至死不降的志向。接着就对元朝统治者提出了警告:“嘱付他宵旰勤劳,切莫要荒淫无道,休似那前车覆辙撬,庶不致依然送掉。”这既是对元朝统治者提出的警告,其实也是对南宋王朝灭亡原因的总结,南宋的灭亡,也就是由于统治者“荒淫无道”所致。如果元朝统治者也“荒淫无道”的话,也必将重蹈南宋灭亡的覆辙,依然会把得到的江山送掉。历史上从来没有“万岁千秋”的朝廷,永不变更的政权,江山易主,朝代更替,这本是社会发展、历史前进过程中的必然现象,而文天祥看来,南宋灭亡是“天不饶”之故,但既然天道已使南宋灭亡,那么元朝代南宋而起也是天道使然,“算唐虞到此多移调”,因此,只要元朝统治者能够吸取南宋灭亡的历史教训,“承天眷”,不违天意,便能够“永宗祧”。作者在这支曲文中,用了许多重迭字,如“呀”、“俺”、“嘱”、“切”、“休”、“庶”、“那”、“算”、“但”,以字音的重迭顿挫来衬托此时文天祥内心极度沉痛和起伏不平的情感。

[尾煞]是这出戏的最后一曲,也是第二段的最后一个层次。行刑时刻已到,文天祥听到刽子手的吆喝声,仍面不改色,“大笑介”。回想自己从故乡起兵勤王到兵败被俘,这“万苦千辛”,浴血奋战,就是为了以身报国,到如今“才领这一刀”,以身殉国也死得其所,“死得好明白也!”因此,他请世人能理解他自愿“送”死,“领”受“这一刀”的行为,鉴察他以身殉国的志向,“休笑俺一个送头颅的文少保”。作者用了一个“领”字和一个“送”字,写出了文天祥拒绝元朝统治者的威逼利诱,甘愿殉国的坚强意志。

元朝总管与内官的一段对白,这是全出戏的最后一个段落,从结构上看,这是这出戏的收场,而从内容来看,它与开头一段一样,仍是从侧面来描写和烘托文天祥的高风亮节。在文天祥生前,元朝统治者虽费尽心机,软硬兼施,但始终不能降服文天祥,在文天祥被杀害后,元朝统治者想封他为元朝的大臣,达到以前所没有达到的目的,故“特差内官摆设御筵,将此新封官职的神牌供起来”。然而“新朝爵秩忠臣贼”,文天祥在天之灵仍不接受元朝统治者的招降,当风伯将上写元朝新封官职的神牌送给文天祥的神灵看时,他立即将神牌扯碎掷下,而且场上“神游场不散”,“雷电风雨绕不止”,迫使元朝统治者在神牌上恢复文天祥在南宋王朝的“宋少保信国公大丞相”之称,而这也正是“异代芳名后世传”。

在艺术上,这出戏也有一定的成就。首先在组织和设置故事情节方面,作者巧妙地将有关的历史传说和记载融入剧中,作为剧情的有机组成部分。如元无名氏《昭忠录》载: 文天祥就义时,“大风忽起扬沙石,昼晦咫尺不见人,守卫者皆惊”。又明赵弼《文信公传》载,文天祥死后,元世祖特赠为金紫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保,中书平章政事,庐陵郡公谥忠武,令丞相孛罗祭奠。忽起狂飙,将神牌卷入云中,孛罗等改致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国公,天始霁。作者吸收了这些传说和记载,经过提炼和加工,成为刻画和揭示文天祥忠烈性格的重要内容。其次,在情节安排上,一是富有变化,整出戏的中心是展现文天祥以身殉国、坚贞不屈的忠烈精神,作者紧紧围绕这一中心,多层次、多侧面地展开情节,或正面抒发,或侧面烘托,这样既使文天祥坚贞不屈的性格和精神面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剧情发展又层层递进,富有变化。二是安排情节详略得当,主次分明。 如在第二段中作者虽以留梦炎和赵孟頫两人的变节投降与文天祥的宁死不屈相对比,但作者对留梦炎与赵孟頫没有多花笔墨,他们送来酒食之事只是用了几句对白略加交代,作为暗场处理,而对于文天祥踢翻酒席,并加以痛斥则作正面展现。这样既对用作对比的另一方有必要的交代,但又十分简略,以突出文天祥的形象,主次分明。第三,剧作语言既明白易懂,又蕴藉有味。蒋士铨在诗歌创作上造诣很高,他的诗歌语言具有浅显易懂又蕴藉凝炼的特点,如杨恩寿评其诗曰:“洋洋洒洒,笔无停机,乍读之,几疑发泄无余,似少余味,究竟语无不炼,意无不新,调无不谐,韵无不响。”(《词余丛话》)李调元也谓其诗作语言“随手拈来,无不蕴藉”(《雨村曲话》)。他的这种诗歌的语言风格也影响了他的剧作的语言风格,也具有既通俗易懂,又不乏文采、雅俗共赏的特色。另外,在曲调上,作者选用了一套北曲,北曲具有悲壮高亢的声情,这正与剧情相符,两者相合,共同构成了整出戏悲壮激昂的风格,十分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