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诗《从军行二首;其二》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其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
(据中华书局本《全唐诗》,下同)
王昌龄的边塞诗多采用乐府古题和易于入乐的七绝,其中最著名的是《从军行》和《出塞》两组七绝。《从军行》是乐府《相和歌辞·平调曲》旧题,内容本多描写军旅战争的苦辛和边地奇异景色。王昌龄与之不同,在诗中着力抒写征戍者的内心世界。这里所选的两首,一写戍边战士的思归之情;一写出征战士以身许国、平息边尘的壮志豪情。
第一首首句勾划出了边境战斗的典型环境、景物: 报警的烽火台、居高临下的戍楼。次句点出特定的时间——秋天的黄昏里,抒情诗的主人公——一个久戍的将士,独自在“海风”(由西北地区内陆湖泊上吹来的风)中寂坐凝望。这两句虽只平平地次第写出地点、时间、人物,但已经引逗出了一种凄惋之情。
在古诗词中,“黄昏”常用来作为表现思亲怀乡之情的典型环境。如:“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但“日之夕矣”到了王昌龄笔下,却被抹上了一层浓烈的边塞色彩,别具一番凄怆逼人的景象。在作者的其他边塞诗中,如“向晚横吹悲,风动马嘶合”(《变行路难》)、“向夕临大荒,朔风轸归虑”(《从军行二首》其一),都用傍晚黄昏来渲染悲怆的抒情气氛。“悲哉! 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为悲秋定下了基调。在王昌龄笔下,“秋”也渗透了诗人内心的愁苦,如“秋月对愁客,山钟摇暮天”(《潞府客亭寄崔凤童》)、“杉上秋雨声,悲切蒹葭夕”(《岳阳别李十七越宾》)、“但有秋水声,愁使心神乱”(《赠史昭》)。仕途坎坷、屡遭贬斥的诗人,在“草根寒露悲鸣虫”的秋天,敏感地领略到“岩间寒事早,众山木已黄,……独卧时易晚,离群情更伤”(《秋山寄陈谠言》)的孤独迟暮、壮志难伸的况味。以上这些王昌龄自己的诗句,可以启迪我们体味“黄昏独坐海风秋”的丰富内涵: 它点出时间、季节,烘托出诗中主人公悲苦孤寂的心境,并从面对黄昏、暮秋、海风的摇落之感中透出对青春流逝的深深喟叹。诗的三、四句,以一支羌笛引出戍边将士与妻子的离愁。羌笛是西北羌族的乐器。“关山月”,乐府曲名,属《横吹曲》,用以描写离别悲苦之情。这里是把音乐与人物感情巧妙地融合起来描写。“关山月”,既是景——作为乐曲的《关山月》和自然实景的关、山、月,又是情——融合着吹笛人和听笛人的怀土之情。从笛声中我们仿佛聆听到塞上征夫的呼唤与叹息,也聆听到金闺思妇的低吟与啜泣。王昌龄在另一首诗中曾为这位金闺思妇作了一幅生动剪影:“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花愁。肠断关山不解说,依依残月下帘钩。”(《青楼怨》)关山连着征夫,残月依着思妇。关山月,在诗人笔下已化为情景兼融的意象,体现了征人思妇的万里愁情。“万里愁”既是远隔万里之遥的别愁,又喻指别愁的绵长无垠。
王昌龄的边塞诗,往往以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见长。这首诗以深情幽怨之笔曲折委宛地表达了征人久戍思家之情。但诗人却只从对方来写思妇不堪忍受、无法消除的万里愁怀,征人的愁情却不言而喻已包含在内了。短短二十八字,含蕴着层出不穷的意境,步步深入,将一个久戍边塞的征人黄昏独坐、高楼凝望、闻笛思家的复杂心境都一一揭示了出来。
唐代边塞诗往往出现令人困惑不解的地理上的矛盾现象。第二首诗就是如此。所举地名在空间上相距极远,所举国名在时间上也相隔极久。“青海”是指位于青海省的青海湖。“雪山”当指河西走廊南面青海与玉门关之间的祁连山。玉门关在甘肃省西部,是汉、唐两代通西域的要道。青海与玉门关一东一西相距几千里,中间横亘着雪山,实际上从青海根本无法望见玉门关。“楼兰”,汉时西域国名,故地在今新疆婼羌县西。此诗既云“斩楼兰”,按照常理,这支出征部队本没有必要从青海出发,越过雪山,再出玉门关,它应当走汉代以来通西域的老路,即经武威、张掖、酒泉等地以出玉门关。因此,这首诗就受到一些人的指责,认为诗人不谙地理,诗中的地名与战场的实际情况不相吻合,但这种指责并不影响广大读者对这首诗的欣赏和称赞。人们评定这首诗的优劣,并不着眼于它是否给人们提供什么真实可靠的唐代地理历史资料,而是着眼于它是否具有吸引读者的艺术魅力,因为王昌龄写的是诗,而不是历史地图的说明。诗人之所以不顾地理上的矛盾,在边塞诗中把远不相及的地点组合在一起,是为了在时间与空间上显示出广阔的驰骋天地,以便更好地进行典型化概括,深刻有力地反映边塞上戍守征战将士们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更加突出地表现边塞生活这个特定主题。
诗的一、二句是对整个西北边境广漠地域的典型概括。青海湖上空,长云密布。湖的北面,绵延千里的雪山也因之惨淡无光。再向西北延伸远望,玉门关只是一座矗立在荒漠之中的孤城。景语即情语。在这一幅广袤、荒寒、黯淡的古战场图景中凝聚着戍边将士对边防形势的警惕目光,暗示着他们肩负守卫征战的艰巨重任。青海是唐代经常与西部强敌吐蕃作战的地方。玉门关是防御西北方强敌西突厥的军事重镇。这首诗中特别提到青海与玉门关,因为这两个地方紧紧关联当时民族之间战争风云的变化。一、二两句以如椽巨笔勾勒出宏阔的环境背景,情彩悲壮,含蕴深刻,为三、四两句的直接抒情作了有力的烘托与铺垫。王昌龄一生沉沦,屡遭贬黜,虽受到过佛、道思想的影响,但在他世界观中占主导方面的则是积极进取的儒家思想。他在诗中高吟“忠贞抱生死”(《留别武陵袁丞》),“行当务功业”(《别刘谞》,“何当报君恩,却系单于头”(《九江口作》),表达了自己的报国壮志。这首七绝讴歌了戍边健儿保卫边境击溃敌人的坚强决心,同时也是诗人热爱祖国的表现。“黄沙百战穿金甲”,概言战争之艰苦。“黄沙”点出西北边地大漠风沙的荒凉特征。将士身经百战,金甲磨穿,足见边塞处境险恶,战期漫长和敌我鏖战之频繁激烈。“不斩楼兰终不还”,这是戍边将士斗志弥坚的决心和誓言。“斩楼兰”,一作“破楼兰”,以汉代典故喻指唐代时事,用楼兰泛指在西北边地进行骚扰的一切敌人。前人有将诗的末句当作悲语看的,如云:“言冒风沙而苦战苦矣,然不破楼兰终无还期,悲何如耶?”(唐汝询《唐诗解》卷二十六)但细绎全诗,特别是三、四两句诗意的转折递进,作豪语看较为合宜。这首诗借青海雪山、孤城玉门为背景,有力地显示出不屈不挠的将士们誓歼顽敌的决心。“黄沙”句的基调不是感伤的哀叹,而是回顾久历战伐的峥嵘岁月,以极写战争的艰苦历程来深刻地道出下句将士们坚比金石的铿锵誓言: 不将敌人击溃,誓不回师。整首诗把边塞的典型环境与将士的典型思想感情高度统一,熔铸为雄浑壮美的抒情意境,具有一股激越动人的精神力量。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诗无达诂,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都可以并行不悖。也许是由于历代读者对这首诗的末句难以取得一致的“达诂”吧,清代诗评家沈德潜便采用了依违两可的说法:“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唐诗别裁集》卷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