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甫
知章骑马似乘船, 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 道逢麹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
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 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 高谈雄辩惊四筵。
研究《红楼梦》的专家们说,一部《红楼梦》塑造了几百个人物,个性是全然不同的,这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创造。诚然,这是很了不起的。殊不知在曹雪芹之前一千年,杜甫在这首短短二十二句一百五十四个字的短诗中,运用他卓绝冠群的艺术技巧,塑造了八个既有共性又有独特鲜明个性的艺术形象。这,也应该是很了不起的吧!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这首《饮中八仙歌》。
所谓饮中八仙,指的是贺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等八个人。这八个人都喜欢喝酒,杜甫把他们的生活和醉态写在一首诗歌里,并称之为“仙”,题曰“饮中八仙歌”。其实,他们八人,虽然是同时代的人,先后都在过长安,但并不同时都在长安,也有碰不到头的。这里,杜甫是抓住了他们的共性——喜欢饮酒——这个特点,集中地描绘了他们的醉态,塑造了他们各具不同特点的性格形象,将他们栩栩如生地再现在读者的面前。
人们常常说“烂醉如泥”,但如果将八个人都如此描写,读者早就要弃卷而走了。这首诗的妙处是在杜甫抓住了他们不同的生活经历、政治地位、个性特点,使人看了并不觉得厌烦,而反觉得新鲜有味。
先看对贺知章的描写,贺知章是一个诗人,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性旷达,自号四明狂客,后弃官回乡为道士。杜甫说他是“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十分恰切地写出了他的“狂客”的“狂态”,又十分切合他江南水乡人的特性。酒喝多了,身不由主,骑在马上如乘在波涛汹涌的水面上行驶的船上一样,摇摇晃晃,这比喻是多么确切!可是毕竟是在马上,眼一花,便落在井中,在水底下睡着了。这当然是夸张之词,酒醉落水,淹死是肯定无疑的了,而竟在“水底眠”,非“仙”又何耶?
再看汝阳郡王李琎。他是唐王朝的宗室,杜甫在长安时,曾作他家中之宾客。既然是“皇亲”,自然朝见天子,得到封赐是寻常之事,因此“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三句,也是十分切合他的身分的,他先饮三斗,才去朝见天子,可是在路上遇见曲(酒母)车,仍然要口水直淌,恨不能移封到酒泉去。酒泉,郡名,今甘肃省酒泉县,传说城下有金泉,泉水味美如酒。移封酒泉,极言其嗜酒之程度,真令人生畏!
第三个饮中之仙是左相李适之,“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怀乐圣称避贤”,就是说的他。“费万钱”,极言其奢侈,“吸百川”,极状其纵饮;正合其达官的身分。“乐圣”和“避贤”是他解职后的诗句:“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古人称酒清者为圣人,浊者谓贤人,这里的“圣”,可以看作是“酒”的代名词。用他自己的诗句来描写他自己,这是最体现他的个性的了。
第四第五个是崔宗之和苏晋,一个是美少年,意气昂然,举觞望天,醉后之态如皎洁的玉树临风而摇曳;一个是佛教信徒,但一见酒来,往往连禅戒也不顾了,真是写得活龙活现,入木三分。
值得称道的诗人的好友李白。杜甫在这里用了“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四句,对李白傲岸不羁的性格作了生动的描绘。这也是有事实根据的。李白一生豪饮,能因酒兴而赋诗。故以“斗酒诗百篇”言其兴之豪与才之敏,并且据说唐玄宗数次召见李白,李白往往正醉眠于市。有一次玄宗泛白莲池,李白不在。天子召他作序,他已是喝得酩酊大醉,由高力士扶以登舟。“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生动地写出了李白因酒醉而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的情景,不是诗人与李白有深厚的友谊,是不可能把李白的性格挖掘得如此深刻的。
“饮中八仙”的最后“二仙”是张旭和焦遂。张旭是唐代著名的书法家,善草书。《旧唐书》上说他“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作者写他之所以草书写得入神,“挥毫落纸如云烟”,全在于“三杯”落肚。这时他运笔如神,已达无人之境界,连在王公前也都“脱帽露顶”了。焦遂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没有任何官职,但常和诗人们往来。据说他口吃,但酒醉之后,却卓然独立,“高谈雄辩惊四筵”了。
读完这首诗,我们的脑海里会出现各各不同的八个形象:有在马上摇晃的贺知章;有既醉见酒淌口水的李琎;有情愿让贤而乐于衔杯的李适之;有如玉树在风前摇曳的美少年崔宗之;有为酒而逃禅的苏晋;有酒后不听天子使唤的李白;有狂呼号走脱帽露顶的草书家张旭;有高谈雄辩的焦遂。如有画家,尽可据此而作“饮中八仙图”,恐怕也是很有意思的吧。
这首诗的另一个特点是韵脚的急促和章法的多变。所谓韵脚的急促,是指每一句都押韵,虽然有的韵重了,有的押了三次。所谓章法的多变,是说有的一章二句,有的一章三句,有的一章四句,极其变化错落,但仍极有条理,这样从形式上来看,无疑是一种创新。王嗣奭说:“此系创格,前古无所因,后人不能学,描写八公各极生平醉趣,而都带仙气,或两句,或三句四句,如云在晴空,卷舒自如,本诗中之仙也”,倒也是说到了要害处的。
当然,这首诗从思想内容上来看,并无多大的积极意义,我们也无须去学那些饮中八仙喝得酩酊大醉,这样于身体也并无益处,但是从艺术上来看,这首诗确是有独创,并且是很成功的。我们应该而且可以从中得到有益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