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郭璞
青溪千余仞, 中有一道士。
云生梁栋间, 风出窗户里。
借问此何谁, 云是鬼谷子。
翘迹企颍阳, 临河思洗耳。
阊阖西南来, 潜波涣鳞起。
灵妃顾我笑, 粲然启玉齿。
蹇修时不存, 要之将谁使?
这是一首抒写隐居高蹈的咏怀诗。《文选》李善注引刘宋庾仲雍《荆州记》说:“临沮县有青溪山,东有泉,泉侧有道士精舍,郭景纯尝作临沮县,故游仙诗嗟青溪之美。”据此,则诗约写于作者任王敦记室参军时。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两句高标独举,振策全篇。“千”对“一”,精警。山峰愈峻拔,人物愈显得卓然超迈;山野越空旷,越能反衬出人物的啸傲遗世、孤往天地之豪情。
接下六句分承发端景、情。“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从“千余仞”而来。只见千仞之巅,一座精舍,被阵阵云雾、山岚缭绕弥漫着,若有若无,时隐时现,恍如海市蜃楼,奇幻灵妙。“生……间”、“出……里”,用词精确,生动地展现了精舍与天地同气的神仙境界。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意境,在后人“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陶宏景)“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杜牧)等诗句中也分明感受过。爱屋及鸟,写物是为了写人。我们从精舍的旷远绝俗,也可想见其主人的风清骨峻。“借问此何谁? 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四句解开道士是谁,为何在此的疑窦,借许由、鬼谷子的高风亮节自喻志趣风操。陈沆说:“时王敦镇荆州,渐著逆谋,景纯不愿与闻,故有洗耳之誓。”(《诗比兴笺》卷二)所言颇切合作者身世、情怀。“临河”与“风云”,空间视角富于变化,隐约浮现出一幅高山流水图。置身其中的“翘迹”、“洗耳”之人,越发显得飘飘欲举!
但诗思并未止于此。从“临河”而下又顺势翻出一境:轻风徐来,层层波起。洛水女神,凌波微步,巧笑迷人,美目夺魄。欲解玉佩以要之,却恨“人神之道殊”(曹植《洛神赋》)! 此有屈原的悲愤,也有曹植的哀怨。物象艳逸,情调凄楚,深切地传达了诗人求仙不得、踌躇傍徨的情怀。或以为几句是“(王)敦外相引重,貌为亲近。故有顾我启齿之言。而逆志已成,不可诲悟,徒劳蹇修,知无益也”(《诗比兴笺》卷二)。此说过于求深,失之穿凿。若照此解,则与上文“洗耳”句意重复,于全诗情理有所捍格。
唐人李善云:“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餐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兼俗累(“无”,胡克家《考异》作“兼”)。”这段话意在批评郭璞《游仙诗》不够超脱,还没有遗忘世事。但是从反面看,它正说明了郭诗决非一味逍遥出世,而是对当时现实有所不满、有所眷念的。这种情形正同屈原《离骚》写自己天空行游,然而笔峰一转却是“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屈原也曾遭班固“露才扬己”的指责)。所以,读此诗若只着眼于仙气,则失之作者衷情。
该诗的章法很精妙。首二句领起,情景并呈,韵味隽永。后十二句分作两层,每层先写景,或清旷,或迷濛,分别恰合两层贞洁、怅惘之旨。似比兴而非比兴,如写实而非写实,给人以云绕山峰、水流平原的美感,应当说是神逸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