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思禅心共竹闲,任他流水向人间。
手持如意高窗里,斜日沿江千万山。
古人对夕阳是非常敏感的。无论是“山木苍苍落日曛”的苍凉,还是“夕阳西下几时回”的怅惘,无论是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惋叹,还是“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的无奈,所表现、所寄托的情思无不带有凄伤与悲凉的意味。夕阳在古典诗词中几乎就是忧愁、悲伤、消沉、失意的一种独特象征物与承载体。相比之下,本诗中的夕阳显然有着与此截然不同的特点。
首二句写一位僧人进入了物我浑融一体、彼此无间的禅悟境界。他那浓郁的诗思诗情、欣欣的禅定之心,与不为天设、不为地长的青青翠竹,俨然融为一个鲜活、跃动的生命整体。在这里,没有物我之分,没有悲喜之别,没有逻辑常规的高下短长,一切生存的二元对立都泯然静化于这生命整体的怡然自得与悠然自在里。还有那潺潺的山溪,翻腾出谷,流向人间,无所谓清浊,也无所谓方向,因为它也无非是这活泼的生命的事实,亦如禅悟者不在人间,它也只在 “向人间”的流程中显现禅家的机缘与生命的活力。
末二句写僧人对夕阳的独特感受。处于禅悟境界之中,将自我投入于万物,又将万物化纳于自我,而回还到此物彼物未分的人性之初,寻得了自身同一性的生命主体。当僧人手持如意、高窗远眺时,他眼中的夕阳当然不会平白地负荷人间的如意、失意与人生的忧乐悲喜,甚至绝不为其色彩与重量作一点小小的附会与暗示。因为夕阳只是夕阳,燃着生命之火,在地平线上,自在地将长河细浪,将千山万山,将幸与不幸、悟与不悟的众生,将蕴含着慈悲佛性的天地间的一切,平等地延揽于她的怀抱中,拥容于那如火焰般闪着灵光的生命律动里。她既不是人为创造的,也不是凭空想象的,正如那翠竹、那流水,她本身就是生命的表现,就是充满了生机的绝对肯定的生命。这就是那高窗里手持如意者内心深处直接体验到的夕阳,在瞬间里显现了生命流程的永恒的夕阳。
李嘉祐写夕阳的诗句不少,如 “夕照留山馆,秋光落草田”,于秋光山色中呈现了夕阳之美;“斜照窥帘外,川禽时往还”、“松竹闲僧老,云烟晚日和”,颇富悠闲自在之趣;而“津楼故市无行客,山馆荒城闭落晖”、“雨过暮山碧,猿吟秋日曛”、“更有堪悲处,梁城春日斜”,则无疑又都属于传统的富于悲剧气氛的一类。可能与本诗中的 “夕阳” 比美的似乎只有 “万木迎秋序,千峰驻落晖” 一联,然而这两句诗在全诗中又不过是为了烘托诗人迁谪途中的惆怅心绪而已。大约人们的审美趋向总有一种习惯性,而世事人生又总有堪悲堪伤者在,夕阳于是终究难得挣脱被文化传统所规定的角色。如此,本诗中别具美感的“斜日”,倒只是深得禅道的道虔上人眼中、心中的夕阳,也只是深悟禅心的李嘉祐心中、眼中的夕阳了。然而,这充满禅味的夕阳终未能替代了凄怨为主的夕阳形象,不也很值得我们于诗、禅之间作更深的思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