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本诗是杜牧任宣州团练判官时作,约当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这期间杜牧因仕途不顺、弟弟患病,心境不好,再没有前几年任淮南节度幕书记那种“春风十里扬州路”的豪兴,反而多有物是人非、吊古伤今的凄怆。诗从开元寺水阁上放眼着笔,笔笔写景,笔笔含情,虽没有着意表现禅理禅意,但在苍凉喟叹里追求心理平衡,自有禅气暗暗向读者袭来。
“宣州”是江南佳丽之地,山 (陵阳山、敬亭山)环水(宛溪、句溪) 抱,风景宜人; 又是古来名郡,留有谢朓、李白等名家的胜迹佳篇。东晋时这里即建有永安寺,唐开元中改名开元寺。杜牧曾这样描述宣州和开元寺:“南朝谢朓城,东吴最深处。亡国去如鸿,遗寺藏烟坞。楼飞九十尺,廊环四百柱。高高下下中,风绕松桂树。青苔照朱阁,白鸟两相语。”此地此寺,当然足以引人登览。
诗的前三联写登临开元寺水阁俯瞰阁下的景象,感喟寓于其中,可谓景中含情。诗人在阁上望见了什么,题目里只说了 “阁下宛溪”和 “夹溪居人”。诗里写的就多了,不但有山、水、物、人,更有天、地、古、今。真如杜牧《题宣州开元寺》诗中说的:“阅景无旦夕,凭栏有今古。”登阁凭栏,不能不引起怀古之思。这里也曾富有六朝文物,但六朝相继衰败,“亡国去如鸿”,代表当年繁华的历史文物而今何在? 但见衰草连空,一切已成陈迹。句式似无问而有问,似无答而有答。问与答在断裂中连接,“草连空”三字自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这是地上的情景,天上如何?“天谈云闲”今古相同,但地上的盛衰却古今不一。对比强烈,感慨深沉。从社会角度说,有对唐王朝日趋衰败的担忧; 从人生感受说,一切荣华富贵都如过眼云烟,终归空无,只有自然、时间才是永恒的,这中间就已有了佛意。第二联写所见的山水,更以这山水为背景来展现物和人的活动。从开元寺阁向东望,陵阳山冈峦盘屈,敬亭山青峰挺秀,构成巨大的翠色屏风; 宛溪也绕过城东,流经阁下,到城东北与句溪汇合。飞鸟来去,都出没在青山影里,背景很大,显得鸟的活动范围有限。人呢?一代代聚居于斯、衣食于斯、生于斯、死于斯,因而也歌于斯、哭于斯。欢庆和悲苦都没超出这封闭的环境,歌声和哭声都融汇进溪流声中,溪流是历史的见证,这两句更深化了前两句的古今之慨,强化了山水永驻和人生短暂的比照,使诗作的人生感慨更显深刻沉重,诗人在登临中的禅悟也得到进一步升华。所见者小,所悟者大,所观者须臾,所思索者久远。这种方法也受了佛门 “纳须弥于芥子”和修持现在、心向过去与未来(合称“三世”)的悟出、悟入路子的影响。第三联在继上两联的历时性思索之后,进而注目当前作共时性把捉。深秋季节,在云雾飘渺的山区,忽阴忽晴、乍雨又霁的情况是常见的。不管天气变换如何倏忽,那些歌于斯、哭于斯、经惯了悲欢离合的人们总是以缓慢的节奏,辛苦麻木而又自得其乐地生活着。一阵秋雨,千家万户檐前都像挂起了水晶帘幕,忽而雨过天晴,已是落日晚霞掩映城中的楼台,晚风中不知传来谁家悠扬的笛声。有色有声,这富于诗意的景象里寓托着人生变幻、盛衰迭现、炎凉纷呈的感怆。忽雨忽晴的现实图景和前面陵谷沧桑的古今慨叹,在诗人心灵中叠合,互相补足,又互相生发。面对水阁下面的小片天地,面对自足麻木的居民,能够由芥子想须弥,思考“去、来、今”三世的诗人,自然是领先地有了出世之悟。思想上悟了佛理,但作为儒门士大夫,在行动上难以摆脱尘世、皈依佛门。于是便出现了退隐的追求,而这样的追求也难实现。
“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第四联是作者吊古伤今之后的自我陶写与排遣,是登临中种种感慨的集中投射与迸发,在用世与出世的矛盾中,作者想走隐遁的路子,是禅悟的一种表现,作者的 《行经庐山东林寺》诗可作旁证: “方趋上国期干禄,未得空堂学坐禅。他岁若教如范蠡,也应须入五湖烟。”本诗也是这样,不能出家参禅,只能想着走范蠡泛舟五湖、乐享安闲的路子。但令诗人“惆怅”的是“无因见范蠡”,即自己连范蠡也无法去学、无条件去学。“紫陌红尘”摆不脱,身受拘束,心还不受拘束,只能在心灵中想象五湖(太湖,或说太湖外加滆湖、射湖、贵湖、洮湖) 周围参差不齐、如烟如雾的林障。想象美好而不能实现,更增心灵的“惆怅”,写来情中有景,以景结情,也以景托情,使诗味有余不尽,也使尾联与前三联互相烘托,收珠联璧合、互映生辉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