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月罗汉天下绝,螺烟渗石光不灭。
面纹漆黑眼生稜,衲衣袖展秋云洁。
幅巾谈道老先生,以刀割影影愈彻。
如虫蚀木偶成文,镜花岂必生枝节。
中山废圃石如铁,白浪缠身卷飞雪。
移向山中作一盆,飘然乘风苇可折。
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袁宏道受命主陕西乡试,事竣返京途中,顺道游览关、陕、中原诸名胜,此诗即为他游河南嵩山少林寺时所作。
达摩即中国禅宗史上所说的初祖,全名菩提达摩,南天竺人,梁普通元年(520年)泛海至广州,梁武帝迎至建业(今南京),与论佛法不合,达摩遂渡江之魏,止于嵩山少林寺,终日面壁而坐,时号壁观。据说树木花草的种子飘落在他的身上发芽生长,他仍危坐不动,身影映入石壁中,永不磨灭。达摩影石,遂成为嵩山少林寺景观之一。
此诗可分为三层,前四句为第一层,描写达摩影石的形态。“罗汉”是阿罗汉的简称,为小乘佛教极悟之位名。佛教中认为修持佛法达到阿罗汉境地,就可以免除一切烦恼,可受人天供养,并永入涅槃不再受生死果报。后来以罗汉泛指修持佛法达到相当高境界之人。“禅月”即贯休,后梁成都府东禅院禅师,善诗,并工书画。尝受众安桥强氏药铺之请,画罗汉像。他自言每画一尊,必祈梦得相应罗汉的真貌,所以所画与流行者不同。吴越王钱镠礼重之,赐禅月大师之号。袁宏道在这里是说,达摩影石上映现的达摩像,好似贯休所画的罗汉图,奇异不凡,天下称绝。这是总写。下面三句即承此意,写达摩影石的“绝”处。“螺烟”指螺黛,古代用以画眉的一种矿物颜料,呈青黑色。这是写达摩影石的颜色。所谓“光不灭”,既是实写达摩身影映入石壁不灭,也是暗写达摩所传的禅法千古流传。“面纹”一句,集中写影石上的达摩像的面部特征,有如一幅特写,十分传神。其实所谓影石,不过是由石块上的一些纹理棱角附会想象而成。“面纹漆黑”和 “眼生稜”两笔,首先是准确写出了影石的自然特征。其次,达摩为南天竺人,面部生理特征与华夏之人不同,“面纹漆黑”和 “眼生稜”两语,又能引起人们对达摩真实形象的想象。再次,“面纹漆黑”,说明达摩历经风霜,暗中写出了达摩泛海而来,又任凭风吹雨淋,面壁多年的事迹。“眼生稜”,显出达摩神异不凡,恰是一位得法神僧的神情。总之,“面纹”一句,将影石的自然特征、达摩的生理特征和精神气质一并写出,既生动贴切,又寓意丰富。“衲衣”一句,则写达摩形象的装束。所谓“衲衣”,其实也就是一些依稀相似的石上纹理,只略具轮廓而已。而在诗人眼里,这种简淡的线条恰恰展示出达摩衣袂飘飘的庄严而又潇洒的神采。总之,这一层主要是描绘达摩影石的形状,但并非呆板地刻画,而有生动的想象; 也并非一味地描写,而是寄寓了诗人对达摩的钦仰之情。
第二层由五、六两句组成,情调与第一层大异。据此诗题下作者原注,曾“有大儒欲辟异端,刮其影不能尽,乃止。”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之后,长期与中国本有的儒、道两种思想体系并存。宋代以前,虽三家互有龃龉,但还没有明确的正邪之分。宋代理学产生后,为了维护它的正统地位,乃力斥道佛特别是佛教为异端。袁宏道所说的 “大儒”虽未明指何人,但很可能就是一位名声很响的程朱理学家。作者想象他的模样是穿着儒家所奉为标准规范的衣巾,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大谈什么“三纲”“五常”,然后气势汹汹地来辟异端,来给这片影石为难了,哪知越割影子越深。“幅巾”的想象,乃由 “衲衣袖展”句暗中过脉联想而生,两者于是形成了鲜明对照: 一个是衣袂飘飘,神情高远,一个是装模作样,俗不可耐; 一个是智通天人,默而不言,一个是满口陈词滥调,还要喋喋不休; 一个是超凡脱俗,神闲气定,一个是无事生非,不知自惭形秽,反而诋毁高明,向对他不屑一顾的达摩动手动脚。作者不加任何贬词,但以轻松诙谐的笔调,对道学先生的形象加以生动准确的描绘,其与达摩之间的高低,便一目了然,而道学先生的丑态,也就淋漓尽致地被展现出来了。
最后一层,是作者阐发感慨。其实达摩影石只是偶因这块石头上的纹理巧合附会而成,好比虫子蛀木,偶然形成某种图案,其实全由无心。不仅达摩影石如此,就是世间的万事万物,按达摩所传禅学的观点来看,无一不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又何必认真。“中山”为春秋时代诸侯国名,其地即在嵩山周围一带地区。作者认为,达摩影石原本只是古中山国里的一块顽石,达摩乘波踏浪来到中华,只不过是偶然来到嵩山驻锡,而与此石相对罢了。因为达摩是东土禅宗初祖,后世关于他的传说很多。相传他法力高深,从建业渡江去嵩山,是折了一根芦苇作舟渡过去的 (见《释氏通鉴》)。诗人想象,达摩既可以折苇渡江而至嵩山,那么他也可能再度折苇为舟,飘然乘风而去。既然达摩如此视四大皆空,迹如云水,则所谓“辟异端”、“刮影石”之类,实属徒劳而可笑了。
这首诗中体现出来的尊禅贬儒、援禅攻儒的思想倾向值得注意。明代末年,思想界出现了一股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潮。部分知识分子厌恶虚伪的程朱理学,向道佛特别是佛教禅宗思想中寻求精神慰藉。一向被尊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正统思想的程朱理学遭到激烈的抨击和辛辣的嘲讽,而长期被视为异端的道、佛学说特别是禅宗思想,则成为一时风尚所宗。从袁宏道的这首诗里,我们亦不难窥见此中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