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与道合,僧舍树宜稠。
凉叶春阴积,虚心夜气浮。
题嫌风处碎,画喜雪时幽。
有物皆凋谢,非惟不耐秋。
初读此诗,我们会感到它是一首咏物诗。诗题“芭蕉”,直点题旨,畅晓明白;而正文句句又都是围绕芭蕉而展开。诗篇把芭蕉写得具体生动、形神兼备,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全诗八句所写全是芭蕉,而主语却一并省却。首句实当为“芭蕉清高与道合”,这是从芭蕉的神态入笔,说芭蕉的清高气质与道相合,从而写出了芭蕉的与众不同。“僧舍树宜稠”,僧舍周周全是稠密的树林,这样就使得僧舍显得极为幽静,这是一种 “禅房花木深”的境界,而芭蕉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这就暗示出“芭蕉”气质的形成是与僧舍有关的。
第二联写芭蕉春夏期间的茂盛形状。但写得委婉含蓄,须细细体味才能明白其所要表达的含义。春天,芭蕉叶很大很多,使得芭蕉树下积起了一片清凉的浓阴,所以说“凉叶春阴积”。“凉”字,从感觉入笔,而“积”字从视觉写来,仿佛这芭蕉树下的浓阴可触摸可贮存似的。这是化虚空为具体。陶渊明诗有“蔼蔼堂前林,仲夏贮清阴”之句,一个“贮”字,也把清阴写活了,好像凉爽的清阴全都贮存在林下,可以随时汲取一样。本诗“积”字所展现的正是与“贮”字同样的艺术境界。芭蕉树干都是空心的,每当夜来,便会吐出阵阵雾气,弥漫周围,所以说“虚心夜气浮”。这里写出了芭蕉的郁郁蓬勃之状,而“浮”字又展示了雾气飘荡的动态感。
颈联则描摹芭蕉秋冬时期的清冷性状。秋风西来,芭蕉叶纷纷破碎;到了白雪皑皑的严冬之时,芭蕉更是枯萎入眠,显得幽静已极。所以说“题嫌风处碎,画喜雪时幽。”风吹芭蕉,自然不静,故曰“嫌”;雪披芭蕉则幽洁,故曰“喜”,这里通过对比手法,写出作者对芭蕉洁净、清幽品格的赞美。
尾联对芭蕉作总结,说凡事凡物都有凋谢的时候,只不过是先后不同罢了。芭蕉的枯萎,也实在是顺乎自然,而“非惟不耐秋”——绝不仅仅是不耐秋冬的霜雪。
从咏物角度看,《芭蕉》一诗所写大抵如此。然而,这仅仅是本诗的表层含义,在咏物的背后,还有一层更深的意蕴。实际上,在本诗中,“芭蕉”已不仅仅是一株植物,而是作者内心精神的代言物。这是一首借物喻道的禅喻诗。
在中国诗歌的长河中,《诗经》《离骚》和汉魏古诗多议论感慨,但缺少说理;后来玄言诗虽是说理的,但尽是些虚玄思辨的苍白语言,缺少形象性。自从佛教传入中国后,出现了一种以诗说道的禅喻诗。禅喻诗通过形象生动的诗境以阐述禅宗对社会人生的体验参悟,诗趣与佛理取得了和谐的统一。这首芭蕉诗就是例证之一。
禅宗强调顿悟,追求“对境无心”超然物外的境界。所以,芭蕉的春夏蓬勃、秋冬凄凉,都没有引起诗人任何喜悦与悲哀。作者认为,芭蕉的旺盛与枯荣本是合乎自然的,这就是诗开头说芭蕉“清高与道合”,结尾说芭蕉凋谢“非惟不耐秋”的缘由。作者从芭蕉的生生死死之中,领悟到世界万物此生彼死、不生不死、亦生亦死的自然规律,从而达到了物我两忘、浑然无间的境界,真所谓是“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诗人选中芭蕉作为咏颂的对象,还有一层意思,即以芭蕉喻人的 “虚空之身”。《涅槃经》卷二云:“当观是身,犹如芭蕉。”卷三十一又云:“亦如芭蕉,内无坚实,一切众生亦如是。”佛教认为人身由五蕴和合而成,内无常一自在的主体。芭蕉茎干中空,正好为佛教这一观点作佐证,故常被引为喻证。
道衍14岁即出家为僧,后虽因靖难有功,明成祖拜其为资善大夫、太子少师等高官,但他仍居僧寺、著缁衣,可见其对佛教之至诚。《芭蕉》一诗,当是他的“入禅”之作。诗以鲜明生动的芭蕉形象,表现了深广无限的“禅趣”,所以耐人寻味。朱光潜先生曾说:“诗虽然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后面如果没有哲学和宗教,就不易达到深广的境界。”(《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由此观之,说《芭蕉》一诗已“达到深广的境界”,当是受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