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脏发酸泪,夜涌如原泉。
此泪何所从?万一诗祟焉!
今誓空尔心,心灭泪亦灭。
有未灭者存,何用更留迹?
这首诗作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与《又忏心一首》写作背景、思想感情脉络相承,可互为比照参证。为了解脱满腔的苦闷,根除“心病”,除了“寓言决欲就灯烧”(《又忏心一首》),烧掉已经写成的数百篇诗文外,还得彻彻底底地斩断自己激荡的文思诗情,干脆封笔戒诗,不再赋诗作文,干脆拜江沅为师,专心钻研佛法,以求心平如镜吧。不过,作者虽然宣布戒诗,但他并不能忘怀社会现实,更不忍放弃诗歌创作,因为“诗成侍史佐评论”,诗歌是他抨击时政、宣传变革的战斗武器,怎么能真正忘情、真正放弃呢?未及一年,他再也耐不住满腔的激愤,遏制不住内心翻滚的诗情,破戒而出,而又一发不可收。道光七年 (1827年)他曾表示“今年真戒诗,才尽何伤乎”(《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之十五),将从庚辰 (1820年) 以来所得290篇中选出的128首诗编为 《破戒草》,又57首编为《破戒草之余》。事实上,他的第二次戒诗也只持续了3年,而当被压抑的诗情喷薄而出时,便不再是“破戒草”了,而是震撼诗坛的315首传记体式的大型组诗《己亥杂诗》,诗人也不仅仅是说说辛酸,发发牢骚,而是惊天动地地呐喊了。
本篇是其年所作《戒诗五章》中的第二首,主要用以说明戒诗的原因,抒发自己在清廷高压之下不能畅所欲言、实现自己理想的抑郁、悲愤心情,也是对清廷专制政策愤懑不平的大胆而隐晦曲折的表露和宣泄。
“百脏发酸泪,夜涌如原泉。”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那发自肺腑的滚滚酸楚伤感之泪就像是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这酸泪,这痛楚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为谁辛酸为何落泪呢?“万一诗祟焉!”原来是诗魔在作祟,在害人!是让诗魔继续为害,继续作祟?还是设法根绝,从根本上解除自己的痛苦,止住那滚热、痛楚而无奈的酸泪呢? “今誓空尔心,心灭泪亦灭。” 只要发誓挥智慧之剑、理性之剑斩断内心激荡的文思诗情,遏制住自己脑海里思想野马的纵横狂放,不再赋写什么体现心志的诗歌,辛酸的眼泪便会自动随之枯竭,随之断绝,倘若还有未驱除干净的思绪留存,又何必再去赋诗吟哦,留下痕迹,再去惹自己起什么意,落什么泪呢?“百脏”,指五脏六腑,古时以心、肝、脾、肺、肾为五脏,其余为腑,此指胸腹内的一切器官。“万一”,大约、可能、或许之意。“祟”,即“作祟”,按迷信的说法,鬼神会给人们带来灾祸,为作祟。“心灭”,即戒诗,不再作诗。古人谓言为心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以诗言志”。
要强制熄灭内心灼热的变革愿望,要硬起心肠,遏制激荡的诗情,这无异于是剜龚自珍的心头肉,因为变革愿望和表达自己这种志向的诗文与他的生活是息息相关,不可或缺的,然而又不得不发誓要强挥慧剑,要强迫自己空心、灭心,只为求得酸泪之熄灭,这是何等的悲愤、何等的辛酸! 作者虽然抹去了从眼角流出的酸泪,可是那翻滚在五脏六腑之间,翻滚在心头之上的酸泪又怎么抹得去,熄得灭呢?这才是作者真正酸楚、伤感之所在,也正是这酸楚伤感隐晦、曲折而又强烈地表达出了作者内心对造成他痛苦、绝望,只能追求心空、心灭,从佛教教义中去寻求慰藉、寻求安慰的清廷高压政策的极度不满和愤慨。这首诗在辛酸与无奈的背后有一种反抗的力量,蕴含着一种雄阔的气象,使人得以寻绎出与“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 那样激情澎湃、气势磅礴、呼唤风雷、呼唤变革的干云豪气脉脉相通的气骨来。确实,诗人何曾真地屈服过? 他曾说过: “三寸舌,一枝笔,万言书,万人敌,九天九渊少颜色,朝衣东市甘如饴,玉体须为美人惜!”(《行路易》)发誓要像东汉著名政治家晁错那样,朝衣东市,不惜以鲜血和生命来捍卫自己的政治信念。全诗语言明快,质朴,字字出肺腑,沉痛无奈,却又由浅而深,由显而幽,意旨隐然明在。禅诗由出世而入世,龚自珍的诗可谓一块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