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
饥来一钵饭,困来展脚眠。
愚人以为笑,智者谓之然。
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
王梵志的诗往往有发语惊人的特点。不是字句的惊人,而是语意的警拔。“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佛家谓人生前修行,死后更生于天界; 积善行可得福报,犹如播种田地,秋获其实。谁不乐生天,谁不爱福田?而这个“我”却迥异常人。为什么呢?修行、积善这些行为本来都是好的,但如果把注意力集中于生天、得福上,则修行、积善便失去其纯洁,而蒙上了一层功利主义的阴影。这样的修行、积善又有何意义?“若欲存情觅佛,将网上山求鱼”; “不解即心即佛,真似骑驴觅驴”; “头陀阿练苦行,希望后身功德。希望即是隔圣,大道何由可得” (宝志《大乘赞》); “智者知心即佛,愚人乐往西方”(志公《色空不二》)。所以,连生天、得福的念头都要取消,“不乐”、“不爱”。但这并不等于说就可以不修行、不积福了,只是采取一种更纯更直接的方式而已。
“饥来一钵饭,困来展脚眠。”这是禅家随性适意的生活方式的写照。《景德传灯录》六 《慧海禅师传》载: “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师曰: ‘用功。’ 曰: ‘如何用功?’ 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曰: ‘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 师曰: ‘不同。’ 问: ‘何故不同?’ 师曰: ‘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古宿尊语录》四记临济慧照禅师语与此略同: “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眠。”饿了吃,困了睡,看似容易做时难。多少人吃时不在吃,而在想着许多其他的事;睡时不在睡,而在梦着千百件事。他们就这样任自己被搔扰着。“凡夫”的可怜之处就在于他们 “任生不得生,求眠不得眠” ( 《凡夫真可念》)。相反,在这些细微的动作上,仍能悟感到人性的纯真,这才是禅心。有一个人到观音院参学,并见了赵州和尚,说:“弟子第一次到这里来,请师傅教我修行。”赵州问: “你吃过饭没有?”“吃过了。”“那么,去把碗洗一洗吧。”领悟、修行及日常生活都是属于同一件事情,禅宗主张“任运自然”,“一切无非佛事”(志公《事理不二》),要能够确认领悟到这种真实,并加以维持才是修行,才是禅境。如果 “向外觅功夫”,那么只能是个痴顽的俗汉。
“愚人以为笑,智者谓之然。”“愚人”,指不明白饥来吃饭困即眠这日常生活中寓有禅理的那些人。“智者”则与之相反。这两句从两个不同的方面写世人对自己悟禅之道的看法。愚人嘲笑“我”,以为这很愚; 智者赞许“我”,以为这很智。而“我”又是如何看自己的呢?“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我”自己认为这样悟禅既不是愚也谈不上智,更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因为只要起了 “愚” “智”等分别心,便离开了禅了。
读了这首诗,我们不难看出,禅是平常的、亲切的,它存在于日常琐事之中。因此,对于寒暄、洗脸、吃饭等生活细节,我们都必须任运自然,并在这任运自然中体会蕴含在其中的真如佛性,使自己时时处在与真如佛性契合同一的境地。禅不是显耀、煊赫的,禅意应淡化在生活的每一细节之中,淡到看不见禅了,才是真正的禅。用 《坛经》里慧能 《自性真佛解脱颂》来说就是:“若能心中自有真,有真即是成佛因。自不求佛外觅佛,去觅总是大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