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情在与无情,丈室挑灯魄自惊。
海溅云飞千嶂断,烟笼雪压一枝轻。
破船载月浮寒水,别路寻芳驻晚晴。
自护杨坟茎草绿,春归闲唱踏莎行。
此诗见王夫之《六十自定稿》,作于辛亥 (康熙十年,1671年),是时王夫之避居湘西南深山中,茹蘖大师当是驻锡其地的一位禅僧。
此时抗清复国斗争已经失败,诗人逃归深山授徒自给,闭门著书,也已有十几年了。那些天翻地覆、如火如荼的往事,似乎已变成相当遥远的过去,渐渐被人们淡忘了。诗人经历国破家亡的惨痛后,曾钻研佛典,以求忘情世事,求得精神的解脱,似乎也颇有领悟。然而今夜,在深山中,在寺院的一间小小的禅室里,对着一盏孤灯,与一位禅僧夜话时,却对自己是否真正已经忘却这一切产生了怀疑。照理说,身处此境,面对此人,应该是心境最为清寂平静的了。然而,人们往往在处于最宁静的环境时,心情最不宁静,神思飞越,浮想联翩,往事新愁,一齐涌上心头。王夫之此时就正处于这种状况。“丈室”指寺中住持单独居住的小房间,长宽不过一丈,以示俭朴。“挑灯”就是挑去油灯灯芯上的烧结物,使灯变亮。灯因“挑”而忽然变亮,刹那间照亮了丈室,也似乎照亮了诗人意识的屏幕。那些被久久地压在意识深处的往事又忽然闪现,使诗人的魂魄为之一惊。“惊”字下得十分醒目,它既准确描摹出诗人旧事蓦然涌上心头时的神情,又使读者心目为之一振,审美感受力迅即高度集中起来。
接下一联,即写作者对往事的回忆。但作者不是纯客观地描述往事的种种场面和过程,而是从主观感受的角度,写无数往事给自己留下的总体印象,并把这种感受印象与眼前所见实景相叠合。这样,这种对往事的回忆就具有更强的可感性,也具有了更大的包容性,意蕴更加丰富。“海溅云飞千嶂断”以景写事,过去的天翻地覆、如火如荼的幕幕往事,都在这幅画面中得到了高度凝练的传达。“烟笼雪压一枝轻”以物喻人,诗人在当时那种险恶的环境里历尽艰辛,命如一枝,飘摇不定的境况,也通过这一意象而得到了准确鲜明的写照。从孤灯荧荧、狭小静谧的“丈室”到“海溅云飞千嶂断”,画面突然变换,无限扩展,然而这一切又无不由诗人心中投射映现出来,则诗人内心蕴藏着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可知。在此联内,“海溅云飞”、“千嶂断”、“烟笼雪压”的环境,也与象征诗人自身的 “一枝”这个主体形成强烈对比,诗人命运之忧危亦可由此想见。
颈联掉转笔墨,写此次来访茹蘖大师的经过。话题似换,但意脉实与上联相通。正因为诗人处于此身无所寄、此心亦无所托的情况下,才来夜访茹蘖。“破船”句,写出诗人飘流不定的生活状况;“别路”句,表明诗人此次在雪竹山停留,抱有特定的希望,即在精神上寻求开悟,使心情归于宁静。“破船载月浮寒水”与“别路寻芳驻晚晴”两组意象一冷一暖,一凄苦,一安详,形成鲜明对比,透露出诗人对茹蘖大师的钦仰和对佛境的向往。
最后一联写茹蘖大师。据此诗下原注,茹蘖嗣法嘉兴杨坟山,大约夜话中茹蘖告诉了诗人,说他明年春天将回杨坟山。诗人由此想象到明年春天,杨坟山上将是一片青绿,茹蘖竹杖芒鞋,飘然而归。他脚踏青草,口出不禁唱出 《踏莎行》的词句。这是一种多么潇洒的生活。诗人对茹蘖大师的钦仰和留恋,得到了进一步的表现。
王夫之论诗强调“有寄托”,“以意为师”,但又反对直言其事或抽象说理,主张诗应“假象见义”,情景“妙合无垠”,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他的这两首诗深寓亡国之痛、身世之感以及向往佛境、力求解脱的复杂心情,但都表达得含蓄曲折,意象蕴藉,耐人寻味,实践了他本人的诗歌主张。